朱柳一丝冷笑道:“何叔,您老人家也没吃出个大肚腩啊?真是可惜这一堆富贵了。”
何进笑笑道:“少公子仍旧鬼灵精怪……”说话间,他的眼睛猛然看到杨蓉,不由得立刻瞪呆了双眼,一怔,笑问道:“公子,这便是您救得下来的夫人吧?如所闻一般,她真是个倾国倾城的……”
“她倾国倾城与你何干?”朱柳忽然不耐烦道,因为她的心那一刻忽然嫉妒起来,她厌恶别人色迷迷、直勾勾地看着杨蓉。尤其这个原本不迷女色的汉子,也是这样怔怔凝视着杨蓉。朱柳立刻就厌恶起来,不是厌恶何进,而是厌恶杨蓉,女人长得漂亮就是狐狸精。虽然朱柳本身也是个长相不逊于杨蓉的女人。
何进一怔,看到朱柳散发着怒火的眼神,立刻躬身行礼道:“小王爷莫怪,我只是……见小王妃长相,与您母妃有几分相像,所以惊讶不已……”
朱柳听了这话,默默深沉,缓缓道:“上酒菜吧……还是酒桌上谈事情,毕竟你也算我的叔父……故人相逢,喝一杯……”
何进温情一笑,诺了一声。上菜开酒,多是鲜鱼肥鹅、山珍海味,何进支开所有下人,那对父女也不准上席,只留下朱柳三人,他亲自与他们把盏。
朱柳抿了一口,细细道:“这酒也是好酒。”
何进举杯同饮,道:“嗯,好酒,小王爷品味高,不敢上劣酒。”
朱柳道:“宅子也是好宅子。”
何进道:“嗯,年少时荒野茅屋也不嫌弃,如今开始老了,也喜欢过的舒服一点了。”
朱柳道:“女人也是好女人,老牛啃了颗嫩草。”
何进笑笑道:“嗯,年岁不小了,膝下还没儿女。不瞒小王爷,最近我纳了几个不错的女人,希望啊,这子孙满堂。”
朱柳微微一笑,道:“心,还是好心吗?是忠于我父王,还是忠于富贵?”
何进一怔,急忙执壶斟酒,脸尴尬得通红,苦笑嗫嚅道:“小王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朱柳冷笑道:“若是别人要给你更大的富贵,是不是……您就头也不回地离开我父王?”
何进苦笑道:“少公子,您若是这般怀疑我,我可真是没有活路了……”
朱柳慢慢地举杯,慢慢地喝酒,慢慢地一丝冷笑,道:“不该怀疑吗?你怎么又没有活路了?”
何进也在喝酒,一口就是一大杯,三口就是三大杯。
而后,他一丝苦笑,言道:“小王爷,推心置腹的讲:我心里有话,有时候瞒过王爷,有时候瞒过大公子,可从来没瞒过少公子。为何?您是一个坦荡荡的人,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对待上等人,我就该以真性情相待。王爷雄才大略,大公子又心思缜密,他们是争夺天下和治国安邦的天之骄子,实不相瞒,我把这辈子都压在王爷身上,希望能挣个生前功身后名。可……俗话说‘狡兔死,走狗烹’,若是打下了这天下……小王爷,敢问您父兄二人能容下一个韩信吗?”
朱柳默默饮了一杯酒,忽然笑了笑,道:“何叔叔还是那么狂傲,自诩为韩信。”
何进一怔,哭笑不得,强颜乐道:“小王爷还是这么喜怒无常,令人不可捉摸。”
朱柳道:“自从孟黎来了后,你就不怎么理事而是躲于田埂,如今林立在父王面前得势,你又做了些什么?”
何进笑了笑,四下打量了两眼,低声道:“少公子不瞒你,这林立虽是救过您,也是个武艺高强的汉子,但他是个谄媚小人……”
朱柳冷笑道:“你可不是背后说人闲话的人。”
何进点点头,心事沉重道:“您父王有些变了……”
朱柳饮了一杯酒,质问道:“怎么变了?”
何进默默,支吾喃喃道:“以前王爷从不迷恋女色,只有王妃和您母妃两个女人,……如今林立当道,王爷每天都是在美人群里陪待之下……饮酒赏乐……”
朱柳缓缓一笑道:“你不也是一样?上梁不正下梁歪。”
何进一丝微笑,点点头,环视一下,低声道:“小皇上已经准备要削藩了,而且先拿咱们下手,这场仗要开了……”
朱柳微笑道:“要打仗了,您老人家还花前月下,真是自在,不愧运筹帷幄。”
杨蓉试探问道:“将军来江北大营,是为了修筑壁垒吗?”
何进一怔,笑了笑道:“我百般掩饰,竟还是被小王妃看出来了。”
杨蓉莞尔一笑,道:“朝廷兵多将广,而且他们的军士想马上立个功名,要是真的打仗,他们必然速战速决。将军,咱们应该倚坐壁垒之优,与他们速战,一决胜负?”
何进点点头道:“夫人您说得对,咱们就该速战,一决胜负。”
杨蓉一怔,试探问道:“难道将军不等一等吗,寻到好时机再战?”
何进凝视着杨蓉,笑笑道:“不必!如果长久不打仗,士兵会变得懒惰。我江南儿女现如今皆摩拳擦掌,而朝廷之兵久疏战场,一战,咱们即可破敌!”
杨蓉怔怔然,一丝苦笑,进谏道:“将军,朝廷的兵马都是急于立功,他们迫切在战场大显身手。而咱们只是弹丸之地,敌我力量悬殊过大,但若是拖延久了,敌军必然不战而心生疲倦。”
何进听了哈哈大笑,回望着朱柳,喜道:“恭喜小王爷,得了位将军之才的贤内助啊!我百般掩盖自己的想法,不料这小王妃竟与我不谋而合!”
朱柳听了默然一笑,自愧不如低下了头,而后说道:“舞刀弄剑,天下难有与我争衡者;两军对垒,我可是个一窍不通。”
何进笑道:“小王爷,过了这村就没这店,我得赶紧地趁机向王爷多要点粮、多要点地。”
“呵!”朱柳笑道:“好嘛!你真是能趁火打劫、混水摸鱼。”
杨蓉笑道:“相公,他这可不是混水摸鱼,而是明哲保身。”
“呵!”朱柳笑道:“他这为自己置办富贵,到你嘴里反倒成了明哲保身。若照你这么说,那群贪官污吏倒个个成了正人君子?”
杨蓉笑道:“怕是相公不知王翦灭楚的典故。”
朱柳道:“王翦灭楚?我懂得——秦王欲灭楚,王翦说非六十万不可,而李信说只需二十万,因而任命了李信,结果一败涂地,秦王没辙才启用了王翦灭楚。可这事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杨蓉笑笑道:“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翦帅六十万攻楚途中,使信上全然不提任何战报,而是一直又要房子、又要地,还处处为自己的儿孙封官……”
朱柳恍然大悟,笑看着何进,道:“哦,我懂得了,这是怕主子起疑心才舍得这般掉价,显得自己没什么大追求。嗯,不错不错,佩服佩服,何叔这是在相仿古人。”
何进直直叹道:“非也,我本不知王翦古事,只是我江南人哪个不叹息岳武穆之事?同是抗金名将,韩世忠将军却急流勇退、安享富贵,免去皇上猜忌。这事我家乡妇孺皆知,故而我才这般提心。不如小王妃夫人,您博古通今,懂得贯穿融汇,实是天降英才!小王爷,咱们真是喜得一员俯瞰天下的女枭雄啊!”
朱柳亦是心中赞赏,她本以为杨蓉只是个闺中弱女子,却不料竟有如此雄才大略,显然是自己小觑了人。这般正好,她与我哥哥正般配,郎妾皆有才貌,真是天设一双!
杨蓉欢心一笑,道:“将军过奖了,不过如果咱们真的成功的话……”她忽然顿住,又凝视着朱柳,悄悄道:“相公,如果真的打得了天下……”她再度打住,欲言又止,斜视了一眼何进,没敢再说出口。
朱柳打量着她,问道:“怎么了?怎么还说话吞吞吐吐的?”
杨蓉支吾道:“没……没什么事……”
朱柳正言道:“何叔与我坦诚相待,你有什么话直说无妨,他不是卑狞小人。”
杨蓉莞尔笑笑,喃喃道:“没事……只是想念从前在京城的时候了……”
朱柳点点头,劝慰道:“过去的就忘了吧,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
杨蓉问道:“何将军,大公子现在身在何处?”
朱柳一笑,心想这真是冤家,我心里刚想撮合他们,她就念起我哥哥了。
何进一怔,凝视着杨蓉,而后变成审视的目光,又扭头看看朱柳,尴尬一笑,探问杨蓉道:“夫人,您莫非是要排挤……额,这个,万万不可啊!如今大敌当前,绝不能……”
杨蓉立刻打断,笑道:“何将军在胡乱说些什么哪?柳儿一路上想念兄长,不敢回家面见父王,我想若是兄长能来,父王必然不怪罪我家相公。”
何进松了口气,又审视片刻,无奈笑了笑,深沉道:“夫人,您足智多谋,我不敢参与您们的家事。”而后又蹙眉叹道:“只是大公子说来也怪,您杨家被抄家之时,线上说大公子已经离京了,可如今却毫无消息……”
杨蓉已经听得怔怔然,惊了一身冷汗,尴尬笑道:“您说的什么家事?何将军,您讲话太奇怪。相公,我听不懂他说的话。”
朱柳微微一笑,道:“没有消息,就说明兄长一切平安,连我们都探不到他的消息,京城的人就更打探不到兄长的消息。”
朱文这一干人其实并非有意藏匿。
这件事,还要从李云等人未能抓到朱恒说起:
这个时候,正是北方天气干燥的时候。而我们黄河流域由于中原地带的森林遭到了严重破坏,导致了这儿黄沙土地严重,所以每逢天干物燥之时,这片地带就非常容易出现沙尘气象。
李云等人归去的时候,就突然遭遇了沙尘暴。
而朱文他们也同时遭遇了沙尘天气,他们本来对来回的路线很熟悉,但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沙尘暴给迷了路。
当走错第一步后,接下来的第二步、第三步,乃至以后所有的路都会继续错下去。
荒郊野岭连颗树都罕见,不仅仅是树,连颗绿草都稀少。
但好在这儿竟然有家客栈。
懂行的一眼便能看出这是黑店,但朱文他们不怕什么黑不黑。
他们有刀有剑,武力不能拥有一切,但没有武力什么都不会拥有。拳头的大小,决定着地位的高低。
一大盆红烧鸡块被众人很快吃的零落。红烧这种做法是北方人习惯的吃法,川渝多是辣子鸡,因为他们那儿潮湿;到了关外,就是炖鸡,因为那儿天气寒冷,炖出来的更热,更能暖和身子。
所以,品一个地方的菜肴,就是在品味这个地域的风俗文化。
南方的口味就比较淡雅些。
但身为南方人的他们,不嫌这菜咸也不嫌辣,他们仍旧狼吞虎咽地把这盆红烧鸡块吃的秋毫不剩。
朱文却没怎么动筷子,孟黎也没怎么吃。
不知道是因为天昏,还是因为这次沙尘暴,还是心里预感到了些不详的悸动。
朱文和朱桓出了御门,都急匆匆地赶紧回去。
朱桓有自己的企图——他想得到杨蓉。
朱文也有自己的谋划,他明白京城刮起一次大风暴,这场风暴很快就会席卷所有藩王,所以赶紧回到自己的属地才是最重要的。
朱文两手放在膝上,宛如大闺女相亲,脸上保持着拘谨地微笑。
孟黎的铁球转动飞快,笑问道:“公子,你在想什么哪?”
朱文亦是微微一笑,道:“你不也是在胡思乱想?不然你的铁球不会转这么快。”
孟黎一笑,停了下来,闷了一口酒,道:“酒不多了……”
朱文道:“嗯,不多了。以后,就是要喝血了……”
愈是即将面临巨大的变故,人心往往会先发生变化,朱文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在人群面前也开始有说有笑了,被压抑的本性,在这种时候浮现出来。
孟黎笑道:“江山秀丽的背后,哪个不是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
朱文微微一笑,表情慢慢僵硬,道:“也许这次,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将是别人的战利品……”
孟黎道:“也许有一天,人们会变得懦弱,人心也变得冷漠,甚至会忘记历史,成为一个没有根的部落。但这一切,绝不是我们这一代!我们的身躯中,仍旧流淌着不屈的热血!”
朱文微微一笑,点点头。
沉默,并不代表言尽词穷,也不代表没有感情的交流。
此时无声胜有声。
夕阳意味着一个白昼的尽头,
但夕阳绝非生命的凋零,
那些和夕阳赛跑的人,他们诠释着英雄的黎明。
风,吹动着苍凉的号角。
朱文微微一笑,垂下头欣赏着自己的金扇。
孟黎笑问道:“公子仿佛很喜欢这把扇子。”
朱文摇摇头道:“不,不是我喜欢,是柳儿喜欢。”
“哦?可是小公子喜欢的东西,公子一定都给他,这个……”
朱文微笑道:“这个不能给她,这是把金扇太外露了,绝不能让她招引任何危险。”
屋外,无数踏踏扬起飞尘的马蹄而至,声音越来越近。
孟黎默默饮了一口酒,缓缓道:“怕是我们招来危险了。”
朱文微微一笑,注视着门外走来一群人,一群锦衣卫,还有一个道人。
道人就是李云,他惊讶地看着屋内的人,笑道:“莫非是金陵王子朱文朱公子?”
孟黎饮了一口,呵呵一笑道:“酒真的不多了!……”
朱文笑笑,拿起那个酒袋,饮了一口,道:“怕是不够咱们回程喝的了。”
孟黎哈哈一笑,道:“公子,咱们这次怕是没有回程了。”
朱文亦是一笑。孟黎猛地一下站起来,伸手拉向朱文,“哗”地一下,十几名朱文的手下齐声声地站起,握紧了剑。
朱文正言道:“没错,我就是朱文!”
李云一怔,连忙陪笑道:“误会,误会!我们是抓朝廷钦犯杨蓉,她被人劫走了,不过路遇沙尘迷了方向,因而来此歇脚。”
孟黎冷喝道:“看紧他们!决不让任何一个人出门!”
箫鸿飞立刻拔刀相向,大喝道:“找死!你们也敢威胁我们东厂!”
李云斥道:“懂不懂礼法!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小王爷面前大声喧哗!还不把刀剑都放下。”
他又转脸陪笑道:“小王爷,您不让我们走……能让我们在此歇息吗?总不至于拔刀相向吧?咱们又无冤无仇。”
沉默,接下来的沉默使得所有人都感到不舒服,大家都在大眼瞪小眼。
朱文默默走向了窗口,狭小昏暗的窗口,面向外面的天空,夕阳已经下落,月亮已经隐隐挂于染红的天空。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朱文温雅道。
李云微微一笑,坦率说道:“多谢公子大度。”
血红的夕阳下,沙尘再次涌起。
一场巨大的沙尘暴即将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