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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分寸(2 / 2)

宁宥只能无声地看着妈妈,摸出手机,却激动地操作了两次才按对地方,将电话打给简宏成。面对妈妈的吊颈期盼,她自觉地打开免提。

偏生简宏成接到宁宥的电话总是很激动,接通就道:“还好吗?要不要叫人去医院帮你?”

宁蕙儿想不怀疑两人的关系都难,她看着女儿的神色更加凝重。

宁宥叹道:“我已经接了我妈到家,谢谢。听宁恕说,你叫人跑到机场扣留了他,他已经答应退出,今天飞北京工作。”

简宏成也叹道:“我不知道宁恕有没有告诉你全部事实。他去机场之前,拐到国税局举报了我弟弟,我现在不得不赶回老家去处理。我只想留住他,问清楚他到底举报了什么,方便我对症下药。你可能不了解,涉税的案子,国家一般判得很重。我得救我弟弟。但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他,只要他跟我说清楚他究竟举报了些什么。”

宁宥更是叹息,看向妈妈,嘴里道:“我明白了,你请便吧。”

宁蕙儿叫道:“别,别放电话,你让他放过你弟弟,让他飞北京,我来问宁恕举报了些什么。他这几天连遭打击,失去分寸,可他听我的话,他会听我的话。”

简宏成听得到宁蕙儿说的话,他为宁宥解围:“宁宥啊,你让令尊放心。宁恕事前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一早特意跟我透露了我姐过去对你作的孽,他知道我会有什么反应。宁宥,你也清楚我会怎么做,你们不用担心。”

简宏成的说法印证了宁宥心中的种种猜疑,但宁恕的所作所为还是让她倒吸一口冷气。真不敢相信宁恕能做出利用她的事情来。可她相信简宏成对她说的这些。然而,她又能说什么呢?宁恕已经把她和妈妈绑为人质。

宁蕙儿关心则乱,危急时刻,不再关心电话费,拿出自己的手机赶紧向儿子通报:“放心,你放心,简家不会为难你。别怕,妈保证。”

宁宥看着妈妈发抖的手,心里再愤怒,却也什么都不敢说,唯恐妈妈一受刺激又晕倒。对简宏成,宁宥只能道:“我挂了。对不起。”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仿佛拖延一刻,便又为难简宏成几分。

宁宥不知道宁恕在电话里跟妈妈说了什么,只听妈妈说“隔一个小时再电话给你”,心里不禁又哀叹一声。果然见妈妈收线后立刻设定手机闹钟。宁宥晓得,这会儿她即使逃避到公司去,妈妈也会挣扎着跟在她身后。

宁蕙儿设定好闹钟,又不是很放心,将手机递给宁宥,道:“这样设,能叫的吧?”

宁宥不想看也不行了,只得检查一下,顺手将自己的手机也设上闹钟:“放心吧,双保险了。”

宁蕙儿这才浑身酸软地靠到沙发上揉太阳穴,叹息道:“弟弟是杀红眼了,竟然卖了你换平安。这事我以后跟他算账,可眼前也不能不救他啊,总归是……虽然理亏,可遇到大事,总得偏心自家人的。宥宥啊,你暂时别跟弟弟计较,回头等事情平息了,我会替你主持公道。”

宁宥心口不一地呵呵一笑,道:“好啊,好啊。妈,你躺会儿,我做中饭。宁恕有没有说举报了什么问题?”

宁蕙儿避实就虚:“你上班去吧,我躺躺就好,没这么娇贵的,别耽误你工作。丢什么都不能丢工作。唉,弟弟报仇报得连工作都保不住了,怎么想的?虽然是我生的,我却越来越看不懂他。”

宁宥从冰箱里取出菜肴,只得道:“放心,我在公司虽然不是举足轻重,却也不是无足轻重,偶尔缺几天勤还不至于扣我工资。”而宁宥都懒得议论宁恕丢工作这么重大的事。她不想提到宁恕,浑身不痛快。回头见妈妈疲倦地闭上眼睛,她进厨房放下菜肴,取来一块线毯给妈妈盖上。

宁蕙儿闭着眼睛叹道:“你从小到大都很懂事,我才能放心在外面挣钱。我是光忙着挣钱了,有问题都是贪方便、贪省事交给你,对你弟弟疏于管教,唉。还想他应该也是懂事的啊,一向不是很文气吗?现在怎么阴谋诡计这么多呢?”

宁宥听妈妈不停议论宁恕,只得手一伸,将脱排油烟机打开,自己钻在厨房装没听见。

宁蕙儿得不到回应,又嘀咕几句,旋即无趣地闭嘴了。

宁宥在脱排油烟机狂暴的声音里却终于能定神考虑简宏成那边的事。宁恕真是她的亲弟弟,这分寸抓得毫厘不差,算准时机把她少年时挨简家老大揍的事告诉简宏成,简直是打中简宏成的七寸。以她对简宏成的理解,那七寸是分毫不会差的。宁恕下狠招前,先利用她的悲惨往事压住简宏成,再通过妈妈管住她,侧面通知简宏成她已知情,令简宏成必须斟酌行事,只要稍微伤到宁恕,便能令她在妈妈面前无法将息,尤其妈妈的身体风吹欲倒,更是束缚她的手脚。宁恕将一切安排得丝丝入扣,而看样子,简宏成还真吃了宁恕的那招。她呢?即使心里反感得恨不得立刻登报与宁恕脱离关系,可此时也唯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问题是,她是没办法,谁让宁恕是她亲弟弟,而管束她的是她亲妈?可简宏成何其无辜!再看妈妈,显然是没有帮她问宁恕究竟向国税局举报了些什么的打算,她也不便打搅好不容易静下心来的妈妈。她被宁恕设计得处处束手束脚。

宁宥将粥煮上,轻手轻脚地越过客厅,把自己关进阳台,试图避开妈妈给宁恕打电话。很容易,宁恕的电话一打就通。宁宥忍着火气,温和但直接地问宁恕:“你向国税局举报了些什么?”

宁恕也很直接:“我不会说。我希望简宏成不要公布我昨晚的录像。但他如果真的公布,我也不怕。我既然做了,就有身败名裂、粉身碎骨的心理准备。我只问你,你打算站在哪一边?”

宁宥道:“你知道妈妈看到你昨晚的样子,是什么想法?你希望录像扩散出去,进一步刺激妈妈的神经吗?”

宁恕冷笑道:“你不用打着妈妈的旗帜贩卖私货。我不会对你说一个字。如果你顾忌妈妈的神经,请你站对立场。”

宁宥还想说,却被一声噗打断,扭头见妈妈颤巍巍地趴在阳台玻璃隔门上,满眼都是焦虑。宁宥无话可说,关了手机,回屋处理妈妈。

宁蕙儿担忧地问:“你们又吵了?”

宁宥摇头:“没吵。我问宁恕举报的内容,他不肯告诉我。”

“他不怕录像被公布吗?”

宁宥握着妈妈颤抖的手,不忍直视:“我不知道他怎么想。”

宁蕙儿垂泪道:“他昨晚受刺激了,一定是。他豁出去了。没办法了吗?宥宥,你想想办法!”

宁宥冷笑道:“他要是真豁出去,就不会把我卖了博同情。他只是心狠手辣地把你和我当棋子,与简宏成博弈,而且完全不顾棋子的死活。”

宁蕙儿紧紧反抓住宁宥的手,坚决地道:“不会,弟弟不是这种人。你要是亲眼见到他昨晚的样子,你也会拼命,何况他是当事人?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你们都可怜,投错胎生在我家,从小吃苦吃到今天,是妈对不起你们啊。”宁蕙儿说到后来,泣不成声。

宁宥的嘴完全给堵上了。

简宏成在车上一直坐着思索对策,听见短信提示,他拿出来看,是宁宥的,才打开来看。这是他在等待的来自宁宥的态度。

宁宥短信里说:既然宁恕已经对你揭露真相,那么我也不必假惺惺以同学状和你虚与委蛇。这么多年,我先后遭受令姊的武力骚扰与你的精神骚扰,深恶痛绝。可惜我胆小,除了强忍反胃的感觉,除了躲避,不知还能做什么。宁恕大胆,他是好样的,不愧是我家唯一男儿,他提醒我除了逃避和哭泣,还有对抗。他是对的。

简宏成看得差点透不过气来,打开车窗,将车窗一降到底,让狂风一拳拳打在脸上。他难得手指翻飞,飞快发回一条回复:你有良心吗?

宁宥等到预想中的回复,却脸色煞白,动手删了。她魂不守舍地洗菜,切菜,不出所料,一刀削了手指。伤口不深,宁宥默默地拿创可贴扎紧,跟谁都没说,而后站在料理台边发呆,完全是不着边际地发呆。

简宏成被高速的狂风吹得眼睛发红、发涩,宁宥短信带给他的刺痛却无法平复。他精神骚扰?她为此反胃躲避?他不承认他对宁宥是精神骚扰,可他理解被简敏敏揍得差点丢掉性命的宁宥怀着对简家的刻骨仇恨,当然是从第一天开始就不能接受他,那是必然。可是,“反胃”?这两个字深深刺激了他,彻底打击了他这辈子心中最温柔的坚持。他的脑袋一片空白。

宁恕全无反抗地被车子载着离开机场。即使没人拦着他,他也只能乖乖坐在车里,看着城市越来越近。最终,车子停在简家位于解放北路的那幢对他而言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五层楼前。

前面一直闷声不响开车的人这才回头对宁恕道:“我们上去等简总来。”态度如聊家常。

宁恕却看看宏图公司的招牌,问道:“简总,指的是哪位?”

那人一笑道:“大简总,简宏成。”

宁恕立刻将车门拉紧,道:“我在车上等着就好。或者……我到那家饭店吃中饭,反正我又走不了。”

那人想了想,道:“也行。我通知一下简总。”

宁恕立刻警惕地再问:“这回是指简二还是简三?”

那人脸上有点儿惊异了,但还是寻常地道:“大简总。我是大简总的助理。”

宁恕也是状若很寻常地微笑道:“你请便,我在那家饭店等你。”

宁恕下车就大步走向饭店,头也不回。他自然有他的道理。后面宏图公司里有简宏图。简宏图与简宏成大大不同,简宏图管不住自己的手脚,看见他也没有情面可言。

进饭店靠窗坐下后,宁恕这才抬头看宏图公司。他一路满脑子乱麻一样想的都是昨晚他的录像。他想到最坏的结局。如果他此时遁逃,谅简家也追不上他,那么昨晚的录像会不会被放上网?别人看了之后会如何看待他?可问题是录像究竟严重到何种地步?在机场,他看到录像时,脑袋一下子蒙了,立刻就答应跟简宏成的助理走。现在回想起来,他看到的才一小段,还不能非常肯定地得出非常差的结论。可是,宁恕又想到昨晚那帮保安走后妈妈的眼睛一直躲避着他,偶尔被他触见,那眼神里面有种万念俱灰,很是空洞。再想到大清早妈妈不要命地自驾去上海找宁宥,事情得多严重,严重到什么地步,妈妈才会如此拼命。当然,一切的答案都在那段录像里吧。因此,所有的问题最终都指向一个:录像公布后,人们会如何看待他。

忽然,宁恕想到简宏成前不久在电话里直接称他疯子:“二十多年前,一个疯子的疯狂举动……如今若再来一个疯子……你有病,我建议你姐千万不要讳疾忌医……”这几句话如简宏成拿着喇叭在他耳边喊,一遍遍地大喊,四面八方似乎全是回音,将宁恕团团包围。疯子,疯子,疯子……还有他看到的那段录像在宁恕面前闪回。宁恕心头大震。疯子,这就是简宏成看到录像后得出的结果,而不是简宏成一时的气话。

疯子!放别人身上或许无伤大雅,而当他本身就是杀人犯的儿子,疯子这顶帽子就是不可承受之重了。宁恕此时才彻底明白妈妈今早拼命的原因。

简宏成的男助理打完电话进来,见宁恕闭着眼睛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滴下。他惊得推宁恕道:“你没事吧?”

宁恕猝不及防,惊得跳起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对着简宏成的助理茫然发呆,好一会儿才凝聚了魂魄,强装若无其事地坐下。但他没力气回话。等呼吸平静下来,宁恕以他有生以来最慢的速度给妈妈发去一条短信:妈,无论如何,必须让姐设法销毁所有昨晚的录像。

宁宥听到妈妈读出的短信,即使面对妈妈恳求的眼神,她冷漠地一声不吭。

宁蕙儿等了好一会儿,只得请求道:“你看,弟弟总算开窍了,晓得自己闯祸了,那录像要是传出去,他整个人这辈子就完了。他千不该,万不该,碰到这种大事,我们总得救他,是不是?宥宥,你说话啊。”

宁宥冷淡但实事求是地道:“他去国税局承认诬告,去简家兄弟面前认错赔罪,我加把劲或许还能帮他。但他刚才电话里已经说了,他跟简家要拼个你死我活。既然如此,谁帮得了他?”

宁蕙儿焦躁地道:“可话虽如此,我们不能看着他毁了自己啊。他在跟你赌气,这不,这么要紧的短信他都不发给你,让我转达呢。你别听他的气话。税务局那边已经告了,怎么撤得回来?你不懂税务局啊。唉,都什么时候了,他在那边被简家人折腾,你消消气,帮个忙,好不好?”

宁宥压抑着怒火,道:“怎么帮?卖身?”

“你!”宁蕙儿被噎得一口气接不上来,腿一软,一屁股坐回沙发。再一想,除此还能有什么办法?可问题是,儿子那边十万火急,她得想办法啊,不能扔下儿子不管啊。宁蕙儿直着眼睛想了会儿,一拍沙发道:“我回家去。我没招了,只有老命一条,陪儿子去死吧。”

宁宥简直是忍无可忍。可她这辈子忍了太多,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而又料想后半辈子将继续一忍再忍,绝无可能任性妄为,因此早死心塌地,一口粗气吐纳来去几遭,便又压抑了下去,尽力平静地道:“这也不是办法。办法全在宁恕自己身上,该有一个小时了吧。妈,你打他电话,告诉他,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宁蕙儿哭道:“他要是听得进劝,还会有今天吗?我是无计可施了啊!我知道你也没办法,我们都没办法,我只有替他收拾残局去,像昨晚一样,我是他妈,我没办法。”

“再试试,或许看到绝境就幡然醒悟了。”

宁蕙儿脸上老泪纵横,看着女儿道:“经过昨晚,我心里清楚,事情越紧急的时候,越不能指望你弟的理智了。我跟你明说了吧,你没看见……你昨晚没亲眼看见,你不会了解,我还是跟你明说算了。”

宁宥啊了一声,手中菜刀应声掉落地上。她不知所措。

也是巧合,简宏图被宁恕告了,吓得一溜赶回公司,鞍前马后地协助哥哥派来的税务专家检查纰漏,急躁得饭都忘了吃。还是税务专家熬不住了出声提醒,简宏图才想起,赶紧请专家到饭店吃饭。一进饭店,相熟的领坐小姐还在叽叽喳喳招呼呢,简宏图就一眼看见了宁恕。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简宏图脑袋一热,扔下专家就直奔宁恕而去。

宁恕心事重重,根本没留意。倒是简宏成的助理看到了,赶紧跳起来一把抱住简宏图,小声对简宏图道:“息怒,息怒,留他有用,你哥还得从他嘴里挖出他到底举报了些什么,方便对症下药。”

简宏图急得左冲右突。他身后的专家也赶上来抱住他,一起将他拉出店门。

动静太大,宁恕这才看过来,一看便知怎么回事。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扭头看向窗外。他哪有心情搭理简宏图这种次要人物。可心里一个念头升起,录像有没有落到简宏图手中?若有,则大局已定,他直接可以死心塌地了。想到这儿,他额头冷汗又嗞嗞地冒了出来。

男助理回来当没看见,也不提起简宏图,更不说话,菜上来就吃,不勉强全无胃口的宁恕。

而简宏图被拉着离宁恕越来越远,很不服气地打电话给简宏成:“哥,把宁恕交给我,我不信揍不出一个屁来。对付那种无赖,我比你有办法。”

简宏成皱眉暴躁地道:“你少管闲事,先把你自己的屁股擦干净。”

简宏图脖子一缩,心里即使再不服气,嘴里立刻“是是是”,什么都不敢再提,改为主动将专家请入别家饭店去,可还是忍不住问:“哥,等你对付完那无赖,能扔给我处理吗?这人太坏了,哥……”

“我会处理。你……”简宏成一顿,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吃饱点儿,吃好点儿,吃快点儿。”

“什么意思?”简宏图嘀咕,忽然炸窝一样跳了起来,“我会坐牢?你不是说有专家在吗?”

简宏成心烦意乱,大喝一声:“别咋咋呼呼了,吃饭!吃完赶紧做事。再不做,你还真想坐牢吗?”

简宏图只觉得寒气从脚底蹿上来,坐牢?他能屈能伸,立刻与专家商量,打包了汉堡回公司去吃。什么宁恕,先搁下再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而简宏成面色冷峻地给男助理打电话,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听了助理的报告,简宏成忍不住道:“你要是手脚慢一拍,慢一拍……”可终究没任性,“你做得对。等下吃完找个宾馆房间,我快到了,第一时间去找你们。宁恕什么反应?”

男助理言简意赅:“发呆。”

简宏成放下手机,他也发呆。这么紧张的时刻,他却满脑子都是宁宥,从骑摩托车送宁宥回家,头盔相撞的那一瞬起,一件一件、一桩一桩,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似乎,每一次都有宁宥对他皱眉的那个特定表情。她真的对他反胃?可是,简宏成想到高考前夕,他不小心从宿舍二楼掉下来,宁宥明明担心得哭了,眼泪落在他的脸上,千真万确的眼泪。

简宏成的眼皮快速眨了几下,心中若有所动。可他没来得及深想,一个电话进来,打断他的思路。若是其他电话,他早扔开不管了,可那是他派去协助简宏图看账的税务专家。

税务专家在电话里明确告诉简宏成:“我仔细查了买卖双方的收、发货流程,宏图公司这边的发货或许还可以蒙混过去。但理论上,收货的那家公司,原材料仓库就在车间,一个月来有无收到货物、收到多少、分别是什么货物,所有工人心里都有一本明细账,只要税务人员去那家公司真查、彻查,那家公司完全无法统一那么多人的口径,必然被查出虚开,因此,原定的A、B方案都无法施行。除非……税务机关不查。”

简宏成眉头紧锁:“那么说,我是不是该准备一笔罚款,替我弟请一位律师了?”

“这两年经济不景气,每年的税收任务完成不易,税务局抓偷、漏税本来就积极得很。完全不可以有任何侥幸心理。”

简宏成叹了一声气,脑袋里再也顾不得风花雪月。他拿出手机,翻查在老家的各种关系。

可简宏图很快气急败坏地来电:“哥,税务老爷到我朋友公司了,怎么办?”

简宏成不由得看一眼手表,都还没到下午上班时间呢,可见税务稽查对此事之重视。但他没把这么严重的情况告诉简宏图,只是道:“你朋友在场接待吗?”

“在。他本来想下午出去避避风头,不想饭还没吃完,就让税务老爷堵在食堂了。”

“你打电话给他,让他好好接待,不要有抵触反抗。”

“税务老爷上门,谁敢说个不啊!哥,我问的是我怎么办,是不是该洗个澡,吃顿饱的,换套松紧衣服,等着坐号子?”

简宏成毫不犹豫地道:“你带上出纳,立刻把公司账上所有现金转走,你自己账上的现金也转走。完了后,你别回公司,让朋友帮忙开个房间住下,再让朋友给你买张手机卡。我会千方百计不让你坐牢,拘留也不行。你安心。立刻行动,一刻也不要耽误。”

“好!”

“出门直奔银行,不许拐弯进饭店。”说话时,简宏成满脸不乐意。

简宏图忍不住大喊起来:“哥,谁是你亲弟弟啊?你干吗护着那无赖?我一定要揍宁恕!很快,不会耽误。反正税务老爷都上门了,留着他没用了。”

简宏成只得大喝一声:“有用!你少给我再惹事,我没空总给你揩屁股。”

简宏图虽然相当不服,走出公司,进自己车子之前,还是忍不住冲宁恕在的那饭店挥拳头,却终究是没越雷池一步。

几乎是简宏图的车子刚走,简宏成的车子就到了。简宏成一到,就直奔助理指点的那家饭店。那一桌两个人谁都没看到简宏成来,助理正安心对付一只鱼头,而宁恕则是直着眼睛看着助理对付鱼头。

简宏成本来是镇定的,可看见宁恕,尤其是看见那张五官立体、可以看出宁宥影子的脸,一下子火气上涌,双手握拳,大步直冲过去。

宁宥与妈妈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中饭。桌上摆了几色酱菜和炒青菜,两人面前的则是刚煮出来的白粥。本是母女俩最爱的素净吃法,可谁都没胃口,四只眼睛更多的还是落在桌面的两部手机上。

虽然两部手机都定了闹钟,可宁蕙儿终于忍不住了,拿起手机,按亮屏幕看时间,自言自语地道:“该有一个小时了吧。”

宁宥索性直接拨通宁恕的电话。电话一通,她就打开免提,问:“没事吧?”

宁蕙儿立刻扔下自己的手机,费力地趴到桌上的手机面前,也抢着问:“你在做什么?”

宁恕强打精神,道:“吃饭,等人,没事。你……”

可没等宁恕说完,他忽然被人劈胸抓住,一把从座位上拎了起来。宁恕猝不及防,只觉得两肋生风,完全没反抗地被叼小鸡似的抓起。他站立不稳,惊恐地看到简宏成的脸在他面前放大,简宏图前所未有的凶神恶煞,两眼如吃人一样盯着他。他一时脑袋一片空白,手机不由自主地掉到椅子上。

这边,听得宁恕话说一半,却在一阵嘈杂后噗的一声闷响,便只剩饭店悠扬的背景音乐轻轻传递了,宁蕙儿一下子脸色煞白,哀叫一声,整个人软软地沿着桌子滑下去。宁宥吓得赶紧扑过去将妈妈扶住,哪里还有心思管宁恕。可宁蕙儿挣扎着用所有的力气道:“听……听……”

宁宥只得一手扶着老娘,一手费力摸到桌上的手机,放到老娘怀里。可手机里依然只有很轻很轻的背景音乐,完全抵不过宁蕙儿痛苦的喘息声,其他什么声音都没有。两人不知宁恕那儿发生了什么,但毫无疑问的是,宁恕现在必定是受到别人控制,因此,连招呼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宁蕙儿强撑着睁着眼睛,不让自己晕过去,胸膛起伏得如暴风降临海湾,顶得手机时不时滑下。但她尽力控制自己呼吸的声音,免得压过手机里传出的任何可疑的声音。她甚至阻止宁宥扶她到沙发上去,宁愿在地上躺着,先等宁恕的消息最要紧。

而在饭店里,简宏成拎着宁恕,两眼如充血一般,死死盯着宁恕,剧烈的呼吸直喷宁恕脸上。他的脸色如此可怖,连他的助理都站着不敢伸手,惊恐地看着他。

此时,宁恕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原来简宏成阻止简宏图,是为了亲手收拾他。他怔怔地回视,都忘了挣扎这回事。

简宏成的左手握拳,拳头都硬得跟石头一样了,上面布满爆绽的青筋。可这只拳头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终究是没有动作。最终,他右手一推,松掉对宁恕的掌握,闷喝一声“滚”。

宁恕完全没有料到,他身不由己地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手软脚软,却赶紧抓住旁边的椅子站起来,愣愣地站着看了简宏成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连忙拔腿就逃,跌跌撞撞地逃出饭店而去。

简宏成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有眼睛狠狠地盯着宁恕。随着宁恕的背影移动,直到看不见了,他才闷哼一声,一屁股坐在宁恕原来坐的椅子上。坐上后,就感觉屁股下面有异物,简宏成摸出来一看,是手机,而这手机还在通话中。手机屏幕显示,电话的那一头正是宁宥,那个表态支持亲弟弟的宁宥。

简宏成一言不发,板着脸盯着手机,激动得呼吸呼呼作响。

那一边,宁宥似乎感觉到异常,趴下身去,凑近搁在妈妈怀里的手机,仔细辨别手机里传出的细微声响。

两边,都是死死地盯着手机,什么都不说,什么都听不见,可仿佛又意识到什么。

终于,简宏成抡起手机,狠狠地将手机摔在地上。

手机四分五裂。

随着一声巨响冲出宁宥的手机,顷刻,手机里传来断线的蜂鸣声。宁蕙儿惊得眼睛一翻,再度晕倒。

宁宥拿起手机呼叫120,完了后,看着手机,试图拨打简宏成的电话,可始终没动手,最终长呼一口气,将手机揣进包里。不问,既然妈妈没有逼着,她就不问宁恕的下落。宁恕罪有应得。

简宏成盯着四分五裂的手机发了一小会儿呆,可眼下事情紧迫到他完全没时间发呆。他很快收起目光,看向还呆立在一旁的助理:“你结账。我约了朋友帮忙,立刻过去。”

助理跳起来,招呼服务员,可忍不住提醒:“那人还没跑远,简总,您反悔还来得及。”

“税务稽查都已经到对方公司查半个小时了,检举的是些什么,还能不全撂出来?还留着他有什么用!”

“这种人……也没必要这么痛快放了他。”

简宏成闻言,脸皱成一团,好不容易才咬牙切齿地道:“不想……计较。”

助理一边说,一边付钱。简宏成看着道:“不用找了,走。”

助理伶俐地抢前一步,先走到门边,替简宏成开门。两人上了车,司机小心地看一眼简宏成,忙坐端正了,唯恐惹无妄之灾。

可助理还是忍不住,道:“干吗放过这疯子?我们一不算限制人身自由,不怕犯法;二就算是强制了,可还没到二十四小时呢。那种人,说什么都要让他吃足苦头,让他心有忌惮,放哪儿我们都说得响,理直气壮。”

简宏成咬着嘴唇,什么都不说。对,他即使揍宁恕一顿,他见到宁宥,照样理直气壮,谁让他们姐弟一起表明立场?可想到这儿,一小时前,车上被电话打断的思路去而复返。以宁宥的聪明狡猾,明知弟弟面临险境,应该是放出柔丝万千,牵绊他简宏成的手脚,让他对宁恕的出手有所收敛才是。可宁宥的短信,实际作用不是反而解脱他的顾虑,让他放手对付宁恕吗?宁宥有这么傻吗?简宏成死也不信。

想到这儿,简宏成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他不禁轻轻哼出两声,坐直了身子。

助理却一眼看见在路上快速行走的宁恕。他轻蔑地追踪着宁恕的身影,但谨慎地道:“宁恕的大小行李,包括手包都在我车上,我们的计划是请他去北京待着别回来,可这下他走不了啦。”

简宏成扭头看向人行道上的宁恕,又是哼了一声:“你让人开你的车跟来,行李放到我的车后面,我回上海,交给他至亲去。”

助理很职业地拿出手机,调出记录:“嗯,他姐公司离我近,回头我拐过去一下,顺路。”

简宏成扭头看向一本正经的助理,不禁扑哧笑出来:“他姐是我高中同学,他姐要是……他姐要我手下留情的话,他可能已经到北京了。”

助理一愣,这得多大交情,忙道:“我对宁恕没太过分吧?”

简宏成道:“他姐也看不下去了,要我给他点儿苦头吃。可你说,如果他姐直接来跟我讲——宁恕不是东西,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说,我看他姐这么向着我,我还好意思下手吗?那么宁恕此时,也可能已经到北京了。”

助理力持一本正经聆听状,心里却鬼鬼祟祟地想:老板怎么字字贱兮兮啊?

简宏成意犹未尽,自顾自道:“所以,要么是笨,考虑不到别人的反应;要么是奸猾虚伪,明着表现为倾向我,实际是柔性压迫我放手,不仅看不起我,也对不起我。这分寸真难,真难抓!真是艺术,毫厘不差,艺术!”

连司机都忍不住偷偷与助理交换了一下眼色,都觉得有鬼,可都不肯出声,默默听简宏成实在忍不住需要两个听众的自言自语。

可简宏成终究还是个有自觉的人,很快便将心中澎湃的情绪压下去,因眼下有更急迫的大事需要加急处理。简宏成沉默了会儿,便克制住了自己,一本正经地对助理道:“等会儿你跟我进去见我同学。为了不让我同学太为难,我们务必统一口径——宏图不是故意的,错误是无知导致,我们诚恳认错,甘愿认罚,但希望从宽,也希望不要扩大税务稽查范围,必须避免宏图坐牢。你旁边听着,我如果有偏离,或者我同学有偏离,你提醒我。”

但助理还是尽责提醒道:“宁恕留在本市是祸害。再说,他现在手机被摔坏,我们联系不到他,更无法控制他。不知会不会我们在加紧弥补,他却加紧破坏。他……可能认定您不会伤害他,有恃无恐。”

简宏成脸一沉。即使车子已经在停车场停下,他也没挪动的意思。过了会儿,他打开车门下车:“他的手机被我摔坏,比我更急的是他的家人……他姐会处理好。”

助理跟着下车,却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这两句话,前后是怎么有逻辑关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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