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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阵前何人敢逞凶(2 / 2)

被她抚过的小花朵左右晃悠了一秒,落下一朵来。她伸手捡起来嗅,伸舌一尝,姿态风流。苏小猫的风流态全然是细节,不出一声,不着一字,占尽制高点。

唐劲心神一晃,恍然顿觉眼前这人不是“苏小猫”,这分明是“苏洲”。

她拿出了兵来将挡的一面,对阵当前,全然是闻名业界的名记苏洲。

唐劲端来一杯茶,放于她面前。

茶香非常,寂静清幽,苏小猫垂眼望去,茶水中央正竖着一片嫩茶的根茎。据说,茶水中有根茎竖浮,就会有好事发生。苏小猫唇角一翘,不愧是精通茶道的唐劲,自他手中的作品,皆是上品。

她端起来,喝了一口,放下时盈盈一笑,“茶水和茶杯,是很妙的关系。把茶杯喝空,就让它空着;但当茶水半满时,却恨其半空,总想把它倒满或喝完。”

唐劲点点头,“是这个道理。茶是这样,人的秘密也是这样。”

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同样盘腿跪坐。两人之间,隔着一桌,一花,一杯好茶,两生心思。他替她把话说完:“心里的秘密,不被人知晓,一切无恙;被人知晓了一点,又不是全部,总令人生出些恨意来。”

苏小猫放下茶杯,姿态风流。

男女之事,她有心,放他一马,“你的秘密,事关《华夏周刊》,我必须过问一二。其他的,事关你和钟小姐,我绝不过问。”

“如果我不准呢。”

他看着她,为她的置身事外而陡然低沉了声音:“如果,我一定要你过问呢?”

“好啊,如果你敢的话。”

她直视着他,“在这之前,我要谈的,只有事关《华夏周刊》的事。”

公私分明,先公后私,这是一种相见的方式,令他得以与一笔惊天下的名记“苏洲”相见。

她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一开口,就是楚汉之争:“钟小姐指责你对我泄露了她父亲过世的真相,认定你是徇私帮我,制造舆论偏向《华夏周刊》。这一点,暂且不谈。我要谈的,是我在这件事上的立场。”

她拿起茶杯刚想喝一口,却见茶杯底已空,方才竖浮在茶水中的嫩茎此时已安安静静地躺在了杯底。苏小猫放下茶杯,问:“还有没有茶?”

“已经很晚了,不要多喝。”他知她今晚心事很重,是他的责任:“茶喝多了,一样会醉。”

她眉睫微动,心里有话,终究不语。

不醉的人生固然很好,但有没有想过,还有一种人,醉了自己,是为了能从另一种醉意中清醒过来?

她终于让了步,放下茶杯,“那就给我一杯纯净水吧。”

唐劲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点点头,站了起来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瓶纯净水,刚从冰桶里抽出来,嘶嘶冒着冷色的雾气。

他刚要往她茶杯中倒,被苏小猫一把制止了,她从他手里拿过一瓶水,仰头直接喝。

她对他笑道,“我不是大小姐,没那么多规矩,喜欢做事爽快一点。”

唐劲一把抓住她的右手。

他居高临下凝视她,声音很低,“不要这样子跟我生气,好吗。”

“我有吗。”她挣开他的手,灌下去一大口冰水:“我不是大小姐,我是苏小猫,或者是苏洲,这是事实。”

人间男女,为感情,苦奔忙。

她不要这样,大好人生,辽阔天下,都等着她去闯。

莫名升起一些烦意,苏小猫的耐心一点点渐失,拂开他的手,放下纯净水,声音里有不含情的清冷:“钟文姜对《华夏周刊》的恶意收购,我们是一定不会束手就擒的。告诉钟文姜,舆论的力量,我们是行家,她对‘金中’的资本实力有信心,我们对《华夏周刊》利用舆论的力量同样有信心。丁总的指示是,从钟文姜昔日的工作范畴中找到道德漏洞,为我们争取有利的立场。我不认为丁总的这一个指示有错。那天你对我说了关于她父亲的事,我没有有心利用的意思,只不过是在后来执行指示时忽然想起这件事,进而去查,而查出来的也都是事实,被钟文姜收购的私人医院皆是和她父亲当年过世的医院、医生、高层有关,而这些人,在她收购之后全部遭到了开除和业内封杀。我写那篇报道,没有扭曲事实,是符合新闻人客观、公正、公平的态度的。”

唐劲扶额,点点头,“我明白。这件事错在我,没有弄清楚她父亲一事,告诉了你,也是无心的。我和你两个人的无心,站在她的立场,就是有心了。”

苏小猫一笑,“心疼吗,愧疚吗。”

唐劲皱眉,“不要乱说。”

她笑容渐收,“你心疼你的,你愧疚你的,不要拉上我。”

唐劲脸色微变。

苏小猫的心,硬起来,可以是很硬的。分寸之间,已做了决定:“明天我去公司找丁总,会向他说明这件事。我会申请撤稿,友情媒体单位已经转载发布的,我们也会请他们撤回,将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你这个情,我不欠;钟文姜的这点不齿行径,我也不屑利用,还给她。我,还有《华夏周刊》,要守住我们要守的,不差你这一份情。我们会想其他方法,守住我们想要守的。”

有她在军中,阵前何人敢逞凶。

她是苏小猫,她也是苏洲。

商业竞争是一场有节制的对抗,东西方商业文明的分野在她身上立见高下。有西方“为达目的万骨枯”的流血精神,也有东方“为道义退兵百里”的儒家风骨。这样一个人,何其矛盾,又何其不易。胸中一团火,自己兜头一盆水。水火不容,水火都在她身上。

也不知夜深人静时,她是否也会对月伤心。

唐劲忽然一把将她拉起,按进怀里,用力抱紧。

“你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要听。”

他在她耳边低语:“你在和谁划清界限,和钟文姜,和我?和其他人,我不管;和我,不行。”

接下去的整整一周,唐劲都没再见过苏小猫。

打她电话,她不接;再打过去,她直接拒听。她拿出了“苏洲”的气魄,又拿出了“苏小猫”的任性,唐劲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久违的失眠开始困扰他,夜深人静时他拿起商业周刊,一一翻看。果不其然,关于钟文姜和私人医院之间的恩怨报道已一夜之间全数不见。唐劲将周刊扔在一旁,看着床上空荡荡的另一半,明白苏小猫把时间都花在哪里了。

那一晚,他强行要留她谈,却在下一秒猝不及防被她咬了一口。

她咬得很用力,他没有防备,瞬间松了手,这就被她有机可趁了。

她留下一句话:“你这位好朋友留给我们的麻烦,真是够可以的。”

说完,她转身就走。当他去追时,只听见门外传来一声跑车引擎的发动声。好车到了她手里,真正发挥出了应有的风流,一声轰鸣,疾驰而去。苏小猫不常开车,但一旦坐进驾驶室,单手都能把车开成一个风流态。

唐劲站在门口,望着一骑绝尘而去的身影,头痛得扶额。

他就知道,她不肯好好谈一谈,一旦放她走,再想抓她回来谈,就难了。苏小猫岂会是任人揉捏的人?

“金中”和《华夏周刊》之间的战争,随着苏小猫的一篇报道发出又撤回,两者间的矛盾进入白热化的激烈,进呈胶着。钟文姜动用了近年来少有的巨量资金,誓要将标的夺到手,而且再次放出声明,是要全盘接手《华夏周刊》,而非接手其中之一。丁延也不是任人挨打的主,在公司成立了指挥部,率领精英团队通宵连续作战。

苏小猫多年记者生涯练就的直觉和眼光,在这一刻发挥出了强大的生命力。她调出《华夏周刊》全部控股与被控股关系,将焦点对准了《华夏周刊》多年前成立的一只扶持实体经济的基金。经过多年运作,此基金已控股多家实体经济制造业公司,正进入收获期。丁延嗅到了一丝牢笼挣扎突破重围的血腥味,当即一纸上书,以“野蛮人曲线入局,恶意破坏实体经济”的罪名向官方发出对“金中”的回击。隔日,苏小猫发表头版头条报道,配合丁延的回击直指钟文姜对《华夏周刊》的收购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野蛮人入局抢夺实体经济资源的恶劣行径。

此报道一出,震惊业界,舆论哗然。

这一意图要比苏小猫之前揭露的私人恩怨更严重、更令人发指。这关系到了中国两大经济体系:实体、虚拟之间由来已久的矛盾。换言之,这已不单是两大公司之间的战争,而是中国两大经济形态之间的一次正面冲撞。全中国所有的企业都在一夜之间被聚焦进了这一场战争中,每一个企业家内心都有这样一个不安的疑问:在当今中国如此强势的资本介入之下,下一个被掠夺的会不会就是我?

企业界巨大的声援与争议,终于惊动官方。

监管层派出新闻发言人,专门召开新闻发布会,表示官方高度重视此次事件,已成立专项小组,对“金中”的收购意图开始全面的调查。如果“金中”的真实意图确实存在借越层控股、插手实体经济制造业发展的目的,那么,监管层一定会尽到责任,保护中国实体经济制造业。

新闻发布会这一天,有两个人受到了传媒的围追堵截。一个是丁延,一个是苏小猫。

中国企业的并购历史中长久未出现这样一幕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精彩之举,这两位媒体人用极具商业眼光的洞察力和敢作敢为的魄力,一力打破了中国文人的千年局促与荒诞,向世人展现了千百年来握着一杆笔的书生在跌宕起伏的经济洪流中,所具有的胆量和性情。

比起丁延的老辣与圆滑,一旁的人更显沉稳和低调。

她拿出了“苏洲”的气魄和风度,展现了一个记者功成身退后应有的沉默。这一场战争,战得惨烈,杀得辛苦,这一路走来三步一跪,遍地伤口。

会议结束,仍有大批媒体不肯散去,把守住酒店各方出口。苏小猫有任务在身,与监管层的发言人做一个简短高效的交流。双方皆明白彼此都已入了场,这一局,是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的。三言两语,彼此一照面,很多话都在心里了。

苏小猫收起录音笔,关闭,与她对话的发言人姓周,颇有深意地问了一句:“不用录音了?”

“不用了,”她一笑,笑意深深:“我信得过周先生。况且,和官方打交道,就算录了音,你们要悔棋,我们也不能说不行呀。”

周先生大笑。

“都说和苏小姐打交道不容易,我信了。”

“谢谢,我当这是一种鼓励。”

双方你来我往,谈足半小时。

官方人员的行程一向紧张,半小时一到,立刻有人进来提醒:“周先生,时间到了,车已经在外面等您了。”

周先生起身,对来人吩咐道“再等一会儿”。随即转向苏小猫,笑容有礼:“我有一件事,还请苏小姐随我来,帮我一二。”

苏小猫问:“去哪里?”警惕性简直是每一个记者的本能,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缺一不可。

周先生笑道:“就在这家酒店里。”

又道:“外面都是媒体把守着,里面还有那么多酒店安保人员,苏小姐,您该不会连在这里都不放心我吧?”轻轻松松又将了她一军。

苏小猫沉吟,随即起身,“哪里。周先生邀请,我自然是要去的。”

两人踏进专属电梯,一路至顶楼景观套房。

周先生刷卡进房,苏小猫迟疑了一下。到底他是官方代表,总不至于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干出出格的事来,苏小猫胆大心细,兴趣上来了,龙潭虎穴也照样闯,跟着一步走了进去。

套房客厅里走出一个人,周先生态度适意,显然是熟人了,对他笑道:“把你老婆带来了,你倒是会占便宜,连我都不放过。”

苏小猫脚步一顿,表情一愣。

当她反应过来时,顿时有掉头想走的冲动。

然而她已经来不及了,刚扭头想走,已经被人拉住了右手。

唐劲一把将她拉回来,声音无奈极了:“都这么多天了,你还没气够啊,我们和好了好不好。”

苏小猫一把无名之火顿时烧了起来,看都不看他,“放开,你卑鄙。”

唐劲反其道而行,将她一把锁在怀里,仗着身高优势将她小小的一个人锁得死死的。他也不想做好人了,她能将他的坏人一面全数勾起来,“我这么不容易才把你骗进来,怎么会放你走。”

“无赖,骗子,不要脸。”

周先生在一旁咳了一声,明白此地不宜久留,对唐劲道:“你们继续,我先走了。”摇了摇手,算是再见,迅速地带上房门撤了。唐劲喜欢起一个女人来是什么样子,他见了那样子三秒钟就想象得出来,恐怕是节操全无,下限不断被突破。那场面太刺激人,每一只单身狗都活不了。

周先生关上房门,笑盈盈地往房里望了最后一秒,果不其然,看见唐劲已将人压上墙壁,低头狠吻。

唐劲心里烧着一把火。

他颇有些被人冤枉的郁闷,他能理解苏小猫心里的不爽,毕竟《华夏周刊》已经和钟文姜势不两立,苏小猫身在其中当然会有她的立场,而他这一个钟文姜的“朋友”被她的不爽波及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讲点感情好吧,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这话基本在苏小猫的认知范围里不存在,但看在兄弟情分上,这些日子他对她两肋插刀、同生共死,苏小猫再怎么样也不能把他晾在一边冷处理吧?

唐劲火气上来了,单手用力,掐住她的腰不肯放,强迫她仰起头深吻。苏小猫双手被他绑着使不上劲,抬脚踹他。唐劲还挺经踹,她踹了几次都没踹动他,西装裤上留下好几个她的球鞋印。苏小猫是个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主,他这么对她用强硬的,她心里一把火也被烧起来了,出其不意往他下唇咬了一口。

血腥味瞬间弥漫。

苏小猫这一口咬得很重,使上了国仇家恨的力度。唐劲却没松开手,舌尖一卷将血腥味一并卷入口中,苏小猫瞪大眼,她尝到了血的腥味。

十分钟后,唐劲终于放开她。苏小猫一把推开他,抬手擦着自己的唇。抬眼看见他的下唇已经肿起来了,沾着血迹。受害人正惆怅地看着她,语气很无奈,“能不能改一改你动不动就咬我的习惯?”

他抬手拭了拭嘴角的血迹,看了她一眼,“很痛的好不好。”

“你也知道痛呀?”

苏小猫双手环胸,“你的那位大小姐,就快让我们集体换帅大变天了,你来诊断下,是你这点小伤更痛,还是我们更痛呀?”

“注意用词。”

唐劲微微皱眉,一开口就被唇角的伤口扯得隐隐有些痛,“什么我的。苏小猫,你这个随意给我按罪名的毛病,我可不会惯着你。”

苏小猫转身就走。

唐劲一把拉住她,语气不善:“还有你现在这个动不动就走的毛病,我也不会惯着你。”

苏小猫阴阳怪气地回敬了他一句:“是呀,你不会惯着我,哈。”

她现在习惯了这种用词和说话方式,呛人的话说到嘴边刚要冲出口,往往下一秒她就觉得没意思,于是就用一个“哈”字把所有的意思代替了。比如:“原来你跟她不是那种关系呀?哈。”“原来又是我想多了呀?哈。”“你对,你对,你什么都对……哈”。这样的苏小猫让唐劲毫无办法,也让唐劲火大,他看得出她把一颗心严防死守的态度,绝不肯让自己被他伤到一分,不把他给她造成的那点痛苦十倍还回去,她那张八哥嘴就绝不软下来。

唐劲一点点将她拉回来,俯下身,凑在她耳边。

柔情似水的面目之下,声音却是咬牙切齿的:“你欠揍。”

下一秒,他就覆上了她的薄唇。

苏小猫瞪大双眼,他就在她这瞪大的不可置信中再一次对她攻城略地。不同于刚才的容她拒绝,这次的唐劲来势汹汹。唐劲的怒意就是这样,全然是无声的,但下手的每一个动作都让她从心底窜出寒意,从骨头缝里明白他这是要做些令彼此都不愉快的事了。

“唐劲!”苏小猫听见衣服被撕裂的声音:“你敢?!”

“试试看。”

他抛却了文明人的理性,露出了属于男人的一面,无视她的抗拒,决定要作一回恶。他对她顺从够了,纵容够了,也被她气够了,现在他要坏一坏,把这些天从她那里收到的冷落用这具身体的热情补回来。

苏小猫骂着骂着,声音就变了调。

这具身体真是悲哀,被他驯服,轻易就从了他。唐劲的手段她见识过,见识得不算少,每一次都令她耳根红得滴血,但每一个下一次他都能有新花样,就像手里拿着一瓶毒药,每次喂她一点,每次都不停喂,喂到她需要的剂量越来越大,就这样对他上了瘾。

苏小猫一张八哥嘴不肯认输,“滚开,不舒服。”

他音调一变,把骂人的话都变成情话,“不舒服?没关系,有了现在的不舒服,才会有等下最后的舒服。”

两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彼此都听见彼此压抑的微喘。他在她胸前肌肤咬出深色痕迹,低声向她引诱:“这不叫不舒服,这叫快活。”

苏小猫“嘶”了一声,眉心忽然猛地微蹙。

唐劲顿时停了下来。

苏小猫油滑的手段他见得不少,这家伙是个绝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主,紧要关头可以拿临时创造的谎话去换别人的真心。以前每每晚上他捉住她往床上带的时候,她就开始给自己在道德上迅速放假,演技一流地喊“你说你喜欢我就是为了和我做这事?你竟然是这种人!”,每次他都被她这句正经话吓一跳,想要脱她衣服的那双手也脱不下去了,最后还给她拉拉好被子,开始盖着棉被纯聊天的纯情生活。

这么折腾了大半年下来,对她的了解也与日俱增。苏小猫的谎话是声色兼备的,眼角飞一记过来都含着五光十色。苏小猫的真话才是不动声色的,波澜不惊之下所有的暗涌都她一人扛。

唐劲迅速地放开了她,抬起她的脸,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没声音,皱着眉心一动不动。

唐劲方才想要教训她的欲望瞬间烟消云散,他捧起她的脸,她的神色不太好,他看见她的左手按在胃部久久不放的样子,他的手随着一同覆了上去,“胃不舒服吗,是被我弄疼的?”

苏小猫要是道德上再坏一点,这会儿就该来一句“是呀是呀”惭愧死他,但她这会儿是真没力气扑腾了,动了动唇告诉了他:“我今天还没吃饭。”

而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

唐劲的心情瞬间复杂极了,既想揍她又想抱她。

“你这个家伙……”

他拦腰将她一把抱起往房间走,“早饭也没吃?”

“七点的新闻发布会,五点半就过来了,哪有时间吃啊,只来得及喝了一瓶牛奶。”她抚着胃,就算是一颗铁胃也经不起这样折腾:“最近吃的还是昨天凌晨两点,一群同事在公司会议室开完会一起喝了点粥。”

唐劲的火气顿时就上来了,对她的,也是对他自己的,“你们是怎么回事,各个都把自己往死里整吗。”

苏小猫的阴阳怪气又上来了,双手环胸似笑非笑飘出来一句风凉话,“你可以去问问你的大小姐呀。”

唐劲的回应是重重把她丢上床。

苏小猫没想到他真的会一气之下把她像一团垃圾袋那样丢下去,猝不及防凹陷在床上,“哎哟”了一声。

唐劲把她丢了一下之后又后悔了。

遇到了苏小猫之后,他的火气常常莫名而来,莫名而走。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他是相当擅长克制的一个人,苏小猫就是他的劫。苏小猫对个人恩怨都比较马虎,对民族大义、大是大非却是相当分明,钟文姜踩了《华夏周刊》的线,在苏小猫心里不亚于虎狼强敌,他看得出来,她已经是在拿“战争、生死、牺牲”这一类词在定义她和钟文姜之间的关系了。

他捉住她的腰,将她重新拖过来。

抵着她的额头,已经是在央求她了:“不吵了,先吃饭,我认输了行不行。”

“……”

心里有怎样一把含恨的刀,也经不住这爱里求生的一声服软。

这是否就是,多情的悲哀?

一直做一个曾经的浪子多好,独来独往,一身孑然,无牵挂。现在,不行了。

苏小猫沉默着,听见自己放下刀、心软的声音。

唐劲走出去打电话叫了酒店餐饮服务。苏小猫听见他在客厅对电话那边交代:“不要海鲜粥,要小米粥,对胃好一点。不要刺激性的食物,温和一点的。做菜的时候记得不要放姜,这边有忌口。”苏小猫揉着胃部不说话,唇角却在不自觉中软了下来,表情渐渐柔和。这世间有一个男人将她的小习惯都记在了心里,不那么严格来讲,她已经把这当成“宠爱”的意思。

五星级酒店的服务一流,十分钟后一位侍者推着餐车就在房门口按响了门铃。餐车一路被送进卧室,侍者对两人说了句“二位慢用”之后就恭敬退了出去。唐劲坐在床沿,将一碗小米粥拿在手里,舀了一勺凑在她唇边:“这边的小米粥里放了牛奶,有你喜欢的奶香味。”

苏小猫端过他手里的碗,眼神也没看他,“我没病,没有这套大小姐要人喂的习惯,我自己来。”

唐劲一把捉住她的手。

“你这家伙,还真的跟我生气了啊。”

他摩挲着她的手指,动作含情带欲,他一点也不掩饰地告诉她:“钟文姜没这个分量,值得你跟我生气。”

“哈。”

“不准这样子,好好说话。”

“懒得跟你说,吃饭。”

“……”

她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

自从那晚接到钟文姜的电话,得知她和唐劲的关系之后,这股气就存在于她心里了。

苏小猫几乎能想象出那位大小姐和唐劲谈到她父亲的样子,家中父母突遭变故的女生是很令人同情的,苏小猫已经知道了,唐劲帮过钟文姜,帮得不多,只帮了一把,可是就是这一把,令钟小姐记了四年都没有消耗完。苏小猫几乎要被气笑了:人家钟小姐还有过父母呢,就这么惹人同情,她苏小猫从生下来就没见过父母她有说什么了吗?卖惨这种事,她苏小猫不稀罕。

唐劲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要听一听吗?”

苏小猫捧着碗,仰头大喝一口,没有理他。

这就是同意了。

唐劲唇角一翘,她生气的时候总是会这样,一点点害羞,放不下自尊,内心住着一个想同你讲话又不肯服输的小孩子。

他没有在意她的态度,对她道:“从前有两个人,分别有一块地,一个人在地里养羊,一个人在隔壁的地里种草。结果一个人养的羊跨过地的分界线,去吃了另一个人地里的草,双方闹起来,这事该怎么判?”

苏小猫还是不说话,眼珠却暗自转了转,她在思考。

唐劲笑了下,告诉她:“东方的执法者当然会判养羊的那个人存在过失,儒家思想强调的是‘不越界’,坏了规矩,自然就是错。但是西方的执法者却存在着另一种角度,它假设这只羊吃了邻居的草,长得更壮了,价钱也卖得更好,而邻居的草因为有羊的消耗,旧草除去,新草不断,也呈现出越来越茂盛的结果,那么这一个结果,就叫做双赢。西方的执法者会劝导双方进行合作,通过最后卖羊之后的收入来按比例分配,实现资源的最大化分配,也实现收益的共赢。”

苏小猫握着勺子的手一顿,米汤洒出来一点,沾在她嘴角。唐劲拿起手帕替她擦了擦,看着她,目光温柔:“这其实是东西方商业文明差异的一个经典案例,没有好与坏之说,只有角度不同。钟文姜这一次的收购目标是《华夏周刊》,在收购要约发出之前,我是早已知道的。是她亲自来找的我,告诉了我这件事。我和你的关系,她是知道的,所以礼貌上,她先告诉了我一声。我没有告诉你这件事,而你认为我应该说,也是因为,我们两个,考虑这件事的角度不同。”

他冷不防开口谈了这件事,苏小猫终于抬眼,看向他。

唐劲态度坦荡,告诉她:“我承认,我在英国多年,后来又去了美国,在那里做了几年事,受西方商业文化影响比较深。我认同东方儒家思想的很多方面,但在商业上,君君臣臣、规规矩矩的思想始终于我有碍。我更认同共赢的思想。钟文姜拿不下《华夏周刊》,证明《华夏周刊》的内生性足以强大;倘若钟文姜可以拿下《华夏周刊》,也只能证明《华夏周刊》的内生性已不足以抵抗外延,若钟文姜带来的‘金中’资本可以为《华夏周刊》注入新生力,站在商业角度考虑,我不认为这是坏事。当然,一个新的掌权人必然会带来新的行事作风,人员调动、权力转移,这些都不可避免,但站在更广阔的高度看,只要《华夏周刊》更好,改革中必要的牺牲也是必然的。”

他说完这番话,两个人之间,有一阵长久的沉默。

苏小猫放下碗,碗里还有一点粥。

苏小猫吃饭向来干净,这家伙是个吃过苦的,形成了艰苦朴素的作风,可以把碗底舔干净,像这样还剩一点不吃的情况,可谓头一遭。

她有心事了,心事重得连习惯都改变了。

沉默半晌,她抬头,看向他,声音中一改方才的嚣张,竟带着客气的意味:“我想……喝点水,可以吗?”

唐劲被她语气中的礼貌击中了心脏。

而她只是看着他,没有挑衅,没有反抗,仿佛一个心无杂念的人,在世界末日之际也不过只是想坐下来再笑谈一场而已。

唐劲出去拿了杯清水,递给她。她接过的时候,两人的手指触碰了一下,她躲开视线,接过了水杯迅速地撤退,他指尖那点温暖转瞬即逝。唐劲心里的不安刹那间弥漫,他方才说错了什么,令她在怕什么?

苏小猫喝了一大口水,水光溅起,沾湿了唇角。她抬手擦掉,动作英俊,饮水如饮酒,连他都要醉了。

“我这里也有一个故事,我从来没有对人讲起过。旁人听了,可能会笑,但我想,你不会,所以我想讲给你听。”

她看着他,目光平静,好似一个故事真的只是一个故事而已,再没有别的:“历史进程,时代更替,是最大的真理。中国两千年,一部二十四史,就是一部二十四姓族的砍杀史。其实哪里都是这样,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永远没有停下来的那一天。按照你方才说的道理,最后的结果是好的,这最重要。换了人、换了天,新的朝代比之前那一个更好、更共赢,就是好的。但这里面有一个最大的前提假设,就是你不属于旧时代付出血泪的那一类人,你是最后的受益人。唐劲,有这样一类人,他们守护他人眼里的‘旧’,是为了让这‘旧’变成更好的‘新’,若守不住,他们在这世上的意义也再没有了,在新人、新时代到来之际,他们更愿意同这‘旧’一同逝去,成为历史中一笔悲壮的荣光。”

唐劲呼吸一窒,他明白她在害怕什么了。

她的声音陡然悲哀:“唐劲,我就是这一类人。你不喜欢儒家君君臣臣的思想,可是我接受。我没有去过西方,我从小就是在华夏这一片土地上长大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战,臣绝不脱衣解战袍。《华夏周刊》是我成人的地方,它一手把我从一个不成人形的人变成现在像样的成年人,它教会我道义、信仰、对错、坚持。如果说,这里会变得更好,却不再是《华夏周刊》,已是另一片领土,那么我再留下,也没有任何意义。家臣忠,忠的只能是一个主君。钟小姐纵然有惊世之才,我也不会认她是我的主君。”

一行水光毫无预兆地,滑下这一张刚毅、从不认输的脸庞。

她在泪光中微微偏头,望向他,隐隐尝到了大难临头的滋味,“唐劲,原来我们两个,在价值观上,是南辕北辙,完全不相容的。”

她微微一笑,滑落一行清泪,“我怕我和你……到头来,还是走散了。”

浪子归家,深情当中放,连眼泪都惊动。

今生花开一红,唯此一次。

守不住,也得守,否则要这一命做什么用。

一双手迅速地揽住她的左肩,一个用力,将她完完全全揽了过去。

唐劲按着她的后脑,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声音里有无与伦比的坚定:“我,绝对不会,跟你走散。”

他肩膀的衬衫被急速打湿,心上人掉泪,原来是这样的滋味。事关感情,天下无小事,成病的都是小事,走散的也都是小事,他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他抚摸着她的长发,手指穿梭其中,紧紧按着她的后脑,闭上眼告诉她:“价值观也好,世界观也好,道德观也好,都比不过那日我从黑暗中睁眼看到的你。”

那一晚,他从地狱中走来,三步一跪,走得一路淌血,倒地不起时他在心里已经把命交出去了。昏迷前他想,好吧,我认输了。为唐家,他认输了,舍得命终,抛了途穷。命里“唐家”二字太恢弘,这世上找不到一个人能在他心上医一把。

然而,那人来了。

黑暗中,一地血腥,她嘴里咬着微弱手电筒,撕开了她的衬衫下摆做药引,手势柔凉,眼神清明,没有躲开他的浩劫,以一个女子之力于绝处拉了他一把。

她终于来了,人间迥别。

这一份恩情,这一个人,唐劲永世不忘。

他低头,吻上她的眼角,一路向下,最后咬住她的薄唇。情话太艰难,她已是不信了,这一瞬间连他都被震撼,他方才明白,为一个女子动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可以修改信仰、价值观、选择权,曾经的一切都不再是坚定不可动的,曾经的唐劲都是可以修改的,千军万马没有冲击过他的信仰,一个女子的眼泪就可以将他冲垮。

他将她紧紧按在胸膛处,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他用一个男人最大的胸怀对她承诺:“去做吧。尽你的责任和道义,你放开手,大胆地去做你的‘苏洲’。至于我,你永远不要担心,你走了,我会来追,你走得快了,我会追得更快。两个人在一起,总会有理念不同的时候,你是‘苏洲’,天下闻名的记者,为信仰,是不能退的;那么,还有我,我来退。”

苏小猫一震,在他怀里动了动。

唐劲一笑,更抱紧了她一点,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他用认输,成全了她的笔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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