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刘云起已经进了家门,而自己却还站在巷中。
陈拾遗的脸上顿时有些不悦。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脸色讽刺道:“胡婕妤,你可真有意思啊。这世上居然还有人会为了一团污秽之物,而停下走向长生大道的脚步。大道面前,你胡婕妤可真是独一号。”
胡婕妤破天荒的没有生气,而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个白衣少年,然后转身扭头就走。
细雨之中,一位两鬓微霜的中年文士带着一个青衫少年,离开竹林学堂,来到大青山石牌坊下。
这位大青山中学识最为渊博的教书先生,此时他的脸色有点憔悴。
他一指石牌坊中最大的一块匾额,轻声问道:“不止不行,该作何解释?”
青衫少年方圆,既是竹林学堂的学生,又是荀先生的书童。
面对自家先生突如其来的考校,他顺着先生的视线看过去,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不止不行,原词出自于《五百家音辨昌黎先生文集》原道篇。《原道》有言,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昌黎先生复古崇儒、攘斥佛老。他的意思就是说想要我们儒家的学说能够流传于世为天下人所接受,那么就必须使用霹雳手段灭佛灭道。如果我们儒家不率先堵塞佛老之道,那么我们儒家尊崇的先王之道就不能够在世间得以流传。如果我们儒家不禁止佛老之道,那么我们儒家之道就不能够顺利推行。”
中年文士笑着问道:“何为儒家?何为灭佛灭道?如果佛道可灭,那我儒家又该如何自存?”
青衫少年相貌清逸,相比于崔珲的玩世不恭率性而为,青衫少年则显得有点固守成规,不懂变通。
所以当自家先生问出来这个暗藏玄机的问题之后,青衫少年顿时眉头紧锁。
如临大敌,不敢掉以轻心。
他总觉得先生是在有意考究自己的学问,考验自己的见地。
当今圣人,重佛轻儒,重佛抑道,四处兴建佛寺,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
先生此言,看似无心,实则有意。
自己又岂能回答的儿戏?
看到青衫少年这幅如临大敌的拘谨模样。
中年文士会心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只是随口一问罢了,不必过于拘谨。看来是我之前过于压抑你的性子,对你要求过严。雕琢过甚,反而过犹不及,至使你如今活得就像是一尊摆放在文庙里的泥土雕像。处处讲规矩,事事讲道理,做成了一介腐儒。不过目前来看,恪守规矩,未免就是一件坏事。”
青衫少年有些疑惑不解,只是先生已经带着他绕到石牌坊的后面,仍是仰头望向那些牌匾。
不知为何,平日里一向不苟言笑的荀先生,今天却突然有了兴致,给自家学生笑着讲起关于这些牌匾的奇闻逸事。
他说:“之前写不止不行四字牌匾的是我们儒家的一位君子,曾经也是当世的书法第一人。他在写完这不止不行四字牌匾以后,曾经一度引起儒佛道三家大辩论。例如关于我儒家的格局和气度之争,古往和今来之争。立场不同,褒贬自然不一,至今仍未有定论。不过单从书法的章法布局来看,这位君子绝对冠绝当时,简直不给同时期的其他几位书法大家留活路。至于现在你看到的甘贫乐道这四字牌匾,那就更有意思了。你若是仔细端详就会发现,甘贫乐道这四个字看似用笔构型相似,其中神意大径相同。但是你若是仔细看,还是会发现有一些细微的差别。因为当时写这四个字的分别是我儒家的四位先贤。当年我儒家圣人顺应天道,提出大统一说和天人感应学说,主张罢黜百家表彰六经,使得我儒家昌极一世盛极一时。石牌坊初立,结果四位先贤都想要去写甘乐二字,而对贫字,四位先贤却迟迟不愿提笔。最后还是由四位先贤抓阄决定各自所写,身于忧患死于安乐莫过如此。贪图享乐不甘清贫,想不到我儒家先贤也未能免俗。”
说完,中年文士又带着青衫少年立于治平为本匾额之下。
他凝视着治平为本四字久久伫立,缓缓开口道:“很快,你所求学的那座竹林学堂,就会因为没有了教书先生而荒废,或者干脆是被他们推倒铲平。在竹林学堂的废墟上,几大家族会出资共同修建一座到家的道观或者是一座佛家的寺庙,由山外来的道人或者僧侣做主持,内塑神像佛像供香客烧香礼拜。当然也可能是一座兵营一道衙门。大夏国以武立国,也许还会有一些羽林侍卫拱卫官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间兴许还会换人几次。佛家换道家,道家换佛家,宛如山外的改朝换代。只不过这些都是一个粗劣的障眼法而已。这些在大青山中看起来只是芝麻大一点的细微变化,如果放在山外,起码也是改天换地,春雷阵阵的大气象......”
中年文士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最后细弱蚊声。
哪怕是青衫少年方圆此时正竖着耳朵仔细聆听,却也听不清楚了。
只听得春雨渐急,淋淋沥沥。
如丝如缕,直欲断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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