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园子中有些虫鸣蝉噪,屋内人说话,她并听不真切,只隐约听见顾太傅道:“……如今架子越发大了,请也请不来了。”
这自然是说与蓝轩的,毓坤很是有些疑惑,却听蓝轩道:“学生不敢,只不愿老师声名受累。”
毓坤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竟是太傅的学生?一时间她只觉世界颠倒错乱,不能置信。
顾太傅冷道:“不敢,这世上竟还有你不敢的事?前日里与太子斗,连东宫的讲官也敢擅动,何不连我也一同撵了去?”
闻听他的声音带着怒意,蓝轩未言。毓坤却惊得呆了,何曾见过蓝轩也有这样一天,如小鸡仔一般被人训斥不能抗辩,况且太傅还是为她出气,她简直要在心中鼓掌叫好起来。
然下一刻却听顾太傅轻声叹道:“小凤。”
这声叹息饱含惋惜心痛,以及更多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毓坤只觉爱恨难当,心竟也跟着颤了下。
顾太傅沉声道:“前日我方听说刑部史思翰满门抄斩,如今你……依旧放不下当年的事?”
蓝轩淡淡道:“若说我放下了,只怕老师也不能信。”
毓坤在心中想,当年的事是什么事?忽然就有个可怕的猜测浮上来,这猜测太吓人,以至于她觉得胃都紧缩起来,指尖微微发颤。
一定不是,深深呼了口气,毓坤在心中想。
然而顾太傅却极缓慢道:“你一直……是我最钟爱的学生,当年你父亲给你取这个恒字,也是希望……”
毓坤遍体生寒,只觉每一个毛孔都从内向外散发着凉意,不由在心中疯狂地呐喊,这不可能!
蓝轩冷冷打断道:“莫要再提我父亲,老师又对他了解多少?这世间也再无萧恒。”
一瞬间毓坤只觉被抽空了力气,面色煞白,努力扶着墙方能站稳。
顾太傅许久没有说话,蓝轩淡淡道:“史思翰已与我透了底,当年的那些人……”像是笑了,他冷冷道:“这不过是个开始。”
顾太傅剧烈地咳嗽起来,沙哑疲惫道:“那陛下呢,你又如何与皇权抗衡?”
蓝轩道:“老师误会了。皇上既叫人跪着活,便没有站着死的道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何敢怨怼。”
毓坤闻言手脚发麻,她忽然明白了,这是她爹的旨意,他是萧恒,还是蓝轩,不过是她爹的一句话罢了。像萧恒那样的人,必然是不怕死的,要折辱他,杀是不足以的,只能用最残酷的办法,叫他屈辱地活。
究竟对萧家有如何的恨意,才能让她爹做出这样的抉择,毓坤自然知道她爹前半生对萧仪有多么的倚重,然而有多爱,便有多恨,她第一次体会出帝王家的残酷无情来。
不由想起去宛平县的路上,她曾听他说,死是这事上最简单的事,活却难很多,然而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一时间毓坤觉得难过极了,萧恒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想象不出这些年他是如何过的,她只觉脱力,缓缓靠着墙滑了下去,泪水不断涌了出来,不由紧紧咬住嘴唇,极轻极轻地呜咽了声。
然而刚发出些声响,毓坤便觉颈子被大力捏住,她几乎不能呼吸,死亡的恐惧攫住她,如同一尾濒死的鱼,她嘴唇嗡张着,发不出声音来。
察觉到手下有异,那人很快将她松开。
蓝轩冷冷望着她,毓坤这才发觉原来他已走出来,顾太傅在屋内听到声响,咳嗽道:“外面的人……是谁?”
毓坤剧烈地喘息,蓝轩将她挡着,淡淡道:“不过是野猫罢了,老师早些歇了罢。”回身将隔扇掩好,不由分说掐着她的细腰,将她从地上拎起来,狠狠挟着她向园子深处走。
待到了一处太湖石旁,他方将她松开,冷冷打量着她道:“殿下都听到了?”
毓坤坐起身,怔怔望着他,扶疏的花木下他英挺的眉目深邃,然而浑身上下却气质冰冷,生人勿近。若他是蓝轩,她原本是不用在意的,然而想到他是萧恒,她不由又感到伤心难过起来。
究竟是什么样境遇,才能将原先的风光霁月,打磨成现在这样的冷冽。
清冷的月光下,见她长睫一颤,竟有泪珠顺着光洁的肌肤滑落,蓝轩沉着声道:“你哭什么。”
见毓坤说不出话,他的声音愈发冷道:“你……可怜我?”
毓坤知道若他是萧恒,性子里自然很是有几分骄傲,又如何愿受别人的同情,而她也如何能在旁人面前流泪,赶忙用手背擦了下,背过身道:“谁哭了,明明是风迷了眼。”
冷冷上前一步,他有力的指捏住她小巧的下颌,将她的脸扭过来,强迫她抬起眸子望着自己,居高临下审视着她。
但见那明亮的黑眸如浸了水,饱满的嘴唇咬出了道深印,颈间细腻白皙的肌肤上有道鲜明的红痕,是自己方才掐出来了,整个人像是刚哭过,充满了触目惊心的凌|虐美。而她眸子中一闪而过的仓皇更激发他嗜血的本能,叫他忍不住想看她哭得再多些,或是将她狠狠压在身下,用力疼惜,然后再把她要的东西皆捧到她面前,只为博美人一笑。
用力甩开这念头,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纤细卷翘的睫毛上,那依旧挂着颗晶莹的泪珠。
望着那点微弱的星光,他忽然在心中想,原来她从不轻易示于人前的泪珠中,也有一颗是为他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