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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振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始终跟着他。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不管他怎么跑,那人始终可以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他焦急万分,最后跑进一个巨大的轮子里,脑袋跟不上轮子的节奏,眩晕得不行,然后他就醒了。醒的时候,天还没亮,他感觉身体不太舒服,不过还是很快想到了今天约好的活动。他激动难安,披着衣服,依靠在床头心神不宁地看了会书,妈妈才起床。妈妈给张振安炒了碗煎蛋炒饭,米粒儿能渗出油来。张振安坐在床头吃了饭,又看了会书,天才麻麻亮起来。张振安穿衣起床,这才发现天上飘着毛毛的小雨。妈妈已经煮好了山芋,正在喂猪,说你今天不要去你小舅家了。张振安闷声回屋又把小说书搬在手里,可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天色转亮,还是阴沉沉的。张振安决定偷偷出门,乘着妈妈没注意的当口,推出自行车逃离了家门。
天公不作美,张振安骑行没几里路,雨点儿就密了起来。回家不是一个愿意接受的主意,张振安稍微犹豫了一下,决定继续前进。天空灰蒙蒙的,马路一旁的水渠已经青翠起来,水面上泛起无数的微小涟漪,一只蜻蜓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出来,在水面上穿行。东南风缓一阵急一阵,裹着细密的雨丝,不一会就打得张振安满脸是雨水,眼睛涩涩的很不舒服。外公家在邻接的另外一个乡镇,相距并不是很远,而且基本都是大路。张振安使劲地蹬着脚踏,自行车驶离空旷阴冷的田间大路,钻进狭窄清冷的小集市,穿过几个炊烟袅袅的村庄,来到外公家的时候,遭雨的情况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上身的内衣还是干的。外公出门去了不在家,而小舅还在睡觉。张振安跳上床,将湿漉漉的脑袋往舅舅的怀里乱拱,直到他投降穿衣起床。
小舅的**是一把新枪,小舅挨不住央求遮闹,被迫在做饭前取给侄子把玩。张振安小心翼翼地捧着枪,喜不能禁。枪支比他想象中的沉重一些,暗红色的木质枪体细腻光滑,纯黑色的铁质枪管质感冰冷,轻轻地抚摸开去,张振安瞬间觉得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细胞被激活了。他觉得自己放佛变成了一个全副武装、意气风发的战士,在充满硝烟的战场,这边突突两下,那边啾啾两声,无数不堪一击的敌人倒在了枪口下。可惜的是,枪膛里并没有子弹。小舅很快端来了早饭,是油炸的锅巴,还有参了碎豆子的稀饭。一起吃了饭,小舅说今天天气不好,就不去了吧。张振安死皮赖脸,抱着舅舅胳膊不放,还要抢被没收的枪,厮磨硬泡了好一会,小舅才嘻嘻哈哈地同意。
雨还在下,天空像被青白色染料涂抹过似的,没有一丝杂色,柳树和洋槐树像优雅的绅士,安静肃穆,翠绿的新叶缀满了树枝,在雨水的滋润下,越发的清新盎然。张振安和舅舅离开村庄。张振安顶着舅舅家的大黑伞,在前面走,不时要等下步来催促舅舅,小酒扛着枪,只带了个草帽,不急不缓的。两个人穿过一条狭窄的乡间小路。小路两侧挤满了初长的、沾满水珠的野草,不一会儿本已潮湿的裤脚就完全湿透,黏黏地贴到小腿上,球鞋里也都是水,湿唧唧的能踩出了声音来。小舅拔出一根野草,将草茎插进嘴里咀嚼。张振安学着拽了一根粗壮的,差点摔个跟头,不过肥美有汁的草茎果然别有一番味道。一条小河间隔着村庄外围和田野,长满了各种野草,生在沟底的被潺潺的流水淹没了,随着水流来回摆动。小河贴合着道路堆起了一个从中间断裂的土坝,两个人叉过土坝,上了沟坡,便来到一大块麦地中间一条较为宽阔的小路,小路曲曲折折地延伸向远处的另一个村庄。麦地的另一头有一条宽阔的大水渠,水渠两边长着两排高大的洋槐树,猎手们的目的地就在那里。穿行在麦田中间,张振安便隐约地听到狩猎场传来了八哥的叫唤声。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劲,催促舅舅加快脚步,舅舅说你先去,张振安兴致冲冲地一个人向前跑过去。
穿过麦田,八哥已经没有了影子。张振安对姗姗来迟的舅舅出口抱怨,小舅笑着说鸟多呢。两个人沿着沟沿没走几步,果然看到两只山喜鹊在高高的树枝间不停地腾跃,叽叽喳喳个不停。张振安压低着声音,催促舅舅快点行动。小舅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将**冲肩头卸下来,掏出手帕仔细擦了擦枪身,才开始装弹。**的子弹是用铅制的,比米粒大一些。舅舅熟练地开膛,装弹,然后将枪管举了起来。张振安的视线一会儿紧随着鸟儿的动作,一会儿在舅舅黝黑削瘦、严肃认真的侧脸和前方轻微晃动着的枪管间来回移动,小舅却迟迟没有开枪。啄木鸟啄树时规律而沉闷的声音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传过来,让人厌烦。张振安心焦起来,突然嘟嘟的声音停息了,随着啪的一声轻响,枪管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张振安松了口气,满怀期待地看过去,两只山喜鹊飞了起来,扇动着翅膀飞远了。
小舅把他破旧的草帽摘了下来,挠了挠乱哄哄的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有风。张振安颇为失望,叫嚷着下一枪该轮到他了,小舅摆了摆手说你等等。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水渠南侧沟沿向西行走,小舅走在前面,张振安闷声走在后面。到处都是还未完全腐烂的枯叶,脚踩在上面软绵绵,鼻子里充斥着浓重的陈腐味,还好空气中还夹杂着潮湿的土壤气息和麦苗的清新味道。张振安感觉到了寒冷,这让他产生了厌恶的情绪来。大滴的水珠从树上一滴滴落下来,落在伞盖上,发出砰砰的声响,双手能感受到撞击带来的轻微震动。大伞下的空间放佛是安全的港湾,张振安很是享受这种隔绝的、让人心静的氛围。舅舅作了一个手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张振安看到一只八哥正静静地站在树梢上,好像就是之前逃跑掉的那一只。张振安想说快快快,张了张嘴没出声,斜着眼睛看向舅舅。只见小舅揉了揉被雨水打湿的肩膀,很快再次举起了枪。这次枪响来得很快,随着枪响,那只八哥突然飞了起来,转眼间,它怪异地扑腾了几下,然后几乎是笔直地坠了下来,一头栽进沟坡的枯叶堆里。
张振安愣了愣,便欢叫着冲了过去,很快在枯叶堆里找到了猎物。猎物被射中了胸部,小脑袋软软地耷拉着,鲜血淋漓。张振安不敢再看,将猎物揣在手心,上了沟坡便将猎物扔进准备好的蛇皮口袋里。小舅看起来心满意足,对张振安说下面给你来一枪。张振安却犹豫起来。
一群麻雀在不远处唧唧喳喳,跳跃婉转。小舅将枪上了子弹,交给了张振安。刚接触到冰冷的枪管,张振安便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舅舅还在交代注意事项,张振安托起了沉重的枪管,瞄向了麻雀群,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麻雀群受到了惊吓,一下子散开了。张振安以为没有射中,心里涌动着一股复杂的情绪。突然一只麻雀倾斜着坠落了下来,跌到一旁的麦地里,时隐时现。张振安发愣没动,舅舅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去抓啊。张振安这才跑回去,花了点力气抓住了受伤的猎物。猎物被击中了翅膀,被控制以后,用嘴啄张振安的手指。张振安疼得厉害,慌里慌张地跑回来,若扔烫手的山芋般将猎物甩进口袋里。手上沾染了些猎物的血,张振安狠狠地擦了擦,突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张振安闷闷不乐,拒绝再碰小舅的**。两个人沿着沟沿一直走到树丛的边缘才返回,狩猎结束时,收获还是有的,一共猎到五只麻雀,三只山喜鹊,一只八哥和一只斑鸠。这时风不知不觉地起劲了,一阵紧似一阵。两个人看起来都有些狼狈,张振安疲惫不堪,也是他下的决定,不等回到原地便穿过田垄返回。小舅看起来全身都湿透了,不过精神状态很好。他很满意今天的收获。
两个人急急地往回赶。雨下大了,整个世界灰蒙蒙的一片,放佛是一张朦胧淡雅的山水画。冷风阵阵,麦田翻滚着一层层的翠绿色的麦浪。张振安缩着身体,斜打着雨伞,双手紧握着不太爱听使唤的伞柄,感觉自己放佛是巨浪中独行的小舟。张振安没有跟舅舅说话,就快要通过麦地的时候,他不经意间瞥到不远的麦海中间闪过一个灰黑色的影子。“野鸡!”他大叫一声,稍微分神间,手上的伞就风掀跑了,身体也失去了平衡,下意识地伸手去拉背后小舅的衣服。小舅被拉得一个踉跄,跌坐在湿滑的田埂上,而张振安也倒在一边的麦地里。冰凉的的雨水从混沌无限的天空中滴落下来,身下是柔软的麦床,眼旁是满眼的麦林,脸上是酥痒的触觉,鼻子里是沁人的清新芬芳。张振安突然觉得很安心,稍微有些失神,枪响声惊醒了他。他坐了身子,看到舅舅满脸失望、心有不甘的表情。张振安看到舅舅一屁股的泥巴,放佛是个泥人,不免指着舅舅哈哈大笑。
两个人回到家,外公正坐在门口编织藤条篮子,身旁堆着湿漉漉的新鲜藤条,正在编的篮子已经成型。外公身材瘦小,满脸的胡子花白了,精神却很矍铄。外公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子,从来没对外孙吹胡子瞪眼发过脾气,还常给零花钱花,偶尔外孙主动讨要,也总能遂意。外公见两个人如此狼狈不堪,抱怨了几句,吩咐儿子给外孙找几件干衣服。张振安套了几件舅舅宽大的衣服,坐到灶膛前别烤火别烧水,同时把湿掉的内衣和鞋袜依次搭在灶膛沿口。舅舅说中午烧鸟肉吃,端着一大盆热水出门,张振安没敢跟上去观看。过了一会,舅舅便把一盆已经脱毛宰杀干净的野味端了进来。当锅里开始飘出浓烈的肉香味的时候,张振安心情才好受一些。舅舅端着一大碗飘着异香的红烧鸟肉进屋的时候,张振安已经将心中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舅舅接着还炒了一盘萝卜丝。美味的诱惑势不可当,张振安整整吃了两大碗饭。下午舅舅被别人叫出去了,张振安穿好自己的衣服,看着外公编了会篮子,陪着说几句话,告辞回家。外公给他找了件家里的旧雨衣,还给了他二块零花钱。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止。出村的路变得十分泥泞,张振安不得不几次停下来清理被塞住的车轱辘。他精疲力尽,狼狈不堪,还滑跌了一跤,好不容易才踏上好走的大路。他不知道诅咒了多少遍身后泥泞的土路,当此时此刻,心情平静下来,才觉得自己可笑而可怜。突然间,他鼻子酸酸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人为什么要活着,这样矛盾而卑贱的活着,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做一个纯粹的、正直的、即有益于自己又施利于他人的人呢。人应该追求梦想,可是梦想的东西不应该让自己心里失衡,如果这样,干脆放弃好了。人生如果连起码的心安理得都不能得到,那么将变得可笑和污浊不堪。人在前进的路上,虽然也会做错事情,也会迷茫不进,不管怎样,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心正气平,如向着光明的太阳,做正确的事情,尽量做到无愧于心。这样的话,就算没有未来,那么。这时,张振安想到了让他引以为傲的学业,想到了那些让他在意的熟悉面孔。他摇了摇头,放佛要甩开什么似的。大路上迎面骑车来了一个人,他投来了探寻的目光。他这时才发觉自己在流眼泪,连忙将脑袋转向一边,河沟中有一小半的野草淹没在水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就和这河沟里野草一样。有的草长在河岸上,可以悠然观望,苟延残喘;有的草长在河中间,则将面临灭顶之灾。出生的位置不同,遭遇也会因此而千变万化。人和植物却是不一样的,植物出声即决定命运,人却可以用自己的手脚爬上来,向着自己的命运挑战,向着正确的道路前行。张振安不由得觉得豁然开朗起来,接着便感觉到了寒冷,寒意来得突然而强烈。他想到了家,妈妈,还有他温暖的床。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长长的吁了口气,加快了蹬踏的动作,脑袋里塞满了回家的念想。
傍晚的时候,张振安感冒了,咳嗽,有些发烧。妈妈给他熬了一碗生姜汤,跟爸爸商量着是不是要去买药打针,最后两个人决定视明天病情发展而定。张振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他又梦到了那个追逐他的人,还有那巨大的旋转的轮子。半夜,他惊醒了,全身是汗,额头烫得厉害。他想下床弄点水喝,却虚脱无力,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恐慌得不行,大声呼唤妈妈。爸爸骑车背着张振安,连夜赶去小医院敲门。医生正好睡在医院里,乡里乡亲,相互熟识,没有表现得大惊小怪或出声嗔怪。他检查了张振安,说先打两针看看,打完了针,又开了些药。经过这些折腾,张振安才感觉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