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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振安还在吃晚饭,萍就在院外不停地催促,这使得张振安心如火燎,可是稀饭刚盛起来不久,十分烫口,他连吹带搅,哪能立竿见影?妈妈说你慢点别急,张振安乘机央求零食钱,被爸爸瞪了一眼,不敢再吱声。萍的声音威胁说我们先走了,张振安气呼呼地喊道来了来了,大口地吸喝稀饭,炙热感从舌头一直垂淌至心窝,烫得他泪眼汪汪,不由得吸了几口气。妈妈说你吃块饼,张振安一声不吭,推开凳子就要走。妈妈说你等等,从口袋里掏出小钱包,扣出一块钱硬币来。张振安喜出望外,一把叼了过来,揣进口袋拍了拍,兴冲冲跑出门,却见七八个小伙伴正在他家的大场上磕瓦片儿,玩得正热闹。张振安不太高兴,质让萍不该过分催促他,抱怨说舌头都脱皮了。萍说要不是等你,我们早就走了,把你一个人留给老鬼怪,说完就后悔,呸呸了两声,因为庄前前两天刚死了个老头。张振安哼了一声,催促着出发。一群人声大呼小叫,离开村庄前,又有几个小伙伴加入,声势渐大,浩浩荡荡地离开村庄。
皓月当空,夜色清朗,众人沿着田间小路穿行,岁数较小的走在前面边蹦边闹,放佛过节一般。一旁是半人高的、即将成熟的广袤麦田,偶尔阵阵清风吹过,麦海抑扬起阵阵隐隐约约的麦浪,湿闷的麦香味扑面而来,沁人心脾。小河沟的一侧是并行的大马路,偶有车辆经过,还有同向步行的、看来是同行的行人。小伙伴们喧闹不已,走走停停,偶尔有人不觉忌讳,提及鬼怪来吓唬人,众人惊叫着争先恐后向前奔跑,直到气喘吁吁,笑成一团。张振安跟萍岁数最大,不停呵斥命令,队伍才稍微安分一点。众人靠近村庄,从垂直方向的另一个路口走来一波人,其中有大人与小孩,几个小伙伴与张振安等人彼此认知。队伍变得庞大臃肿,几个小伙伴们亟不可耐地向前奔跑,有人呼应跟上,变成了一条长蛇,逶逶迤迤地钻进村庄,来到了目的场地。
放映场地设在靠近马路的一户人家的大场上,现场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一根高高竖起的竹竿上挂着一只一百瓦的电灯泡,照得整个大场都是亮堂堂的,白色的大幕布醒目地挂在场边两颗大树之间,电影放映设备安放在场地中间的一张大桌上以及四周。张振安刚到场地,便见小伙伴们自散开了,大多数人向小商店跑过去,他在大场上搜寻了一圈,没有发现强子,有认识的小伙伴过来说放映员刚刚开始吃饭。见时间尚早,他急冲冲地赶去找强子,走了几步,便想起来自己已经好久没踏上脚下的这条路,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前行。强子家在村庄的中间,张振安穿过两条昏暗狭窄的村中走道,越靠近目的地,心中越是紧张,在强子家院门口的一角,想到了几个月前在这里遇到的尴尬事与之前的种种,停下脚步徘徊不敢前进,直到听到强子的说话声音从院内传了出来,下定了决心,急走了几步,一头扎进院门,一眼便看到强子正在水井旁打水,强子妈妈右手缠着纱布,站在一旁,脚下放着一只盛放着衣服的大塑料盆。他顿时紧张起来,结巴着叫了声婶子。强子惊喜地叫出声,强子妈妈伸着脑袋望了望,说安子来了,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异常。张振安轻手轻脚靠上前,帮着强子将沉甸甸地塑料盆抬到正屋的灯光下。强子告诉妈妈说他要去看电影,强子妈妈不同意,说你把衣服洗完的。强子边往外跑边说看完电影回来洗,将妈妈的抱怨声甩在了院门里。出了门,强子问你嗓子怎么了,张振安回答说被稀饭烫的,补充说不碍事。
两个人赶到放映场地,电影依然没有开播的意思,到场的人数更多了,整个大场三五成群的,已经有人在占位置,喧哗吵闹,放佛菜市场一般。几个小伙伴们闲聊了一会,想刺探一下情报,便鱼贯溜进主人家的院门。只见庄上的队长正在陪着放映员吃饭,强子怂恿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前去询问,那小男孩一步一回首,刚碰到门槛,就逃跑了回来。剩下的人相互怂恿,没有人愿意再出头。队长见到门口的动静,呵斥说谁让你们进来的,都出去出去。小伙伴们诚惶诚恐,不情不愿地退向门口,放映员转过身体,满脸通红,笑眯眯地说还要有一会呢。众人退了出来,都有点扫兴,一个小伙伴跑过来宣布说两部电影,一部是枪战片,一部是武打片。众人若释重负,张振安想去小商店买点吃的,强子摸了摸口袋,贴着张振安的耳朵说我们去弄点不要钱的。张振安看到萍已在场地中央占好了绝佳位置,身旁坐着一个庄上的女同学,两个人都坐着小板凳,见萍向自己招手,摆了摆手没再搭理她。
不一会儿,强子便召集来了四个志同道合的小伙伴,六个人大摇大摆离开大场,穿过小商店门口的灯光,还好月亮当空,景物依然隐约可辨。众人沿着马路走了数百米,拐上一条垂直方向的小路,穿过一座石板小桥,桥下的流水在哗哗作响。又走了几步,强子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众人猫腰半蹲下来疾走,拥挤到河沟旁一座草堆的背后,屏住呼吸。几个人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看起来这些人也是去看电影的。众人不敢有所动作,见行人渐渐远去,才敢嘘气张腿,调整姿势。众人猫着腰,蹑手蹑脚走了几步,来到另一座草堆前。强子作了一个下压的手势,众人都趴了下来,匍匐前行,很快便迎面碰了一个木板栅栏,外面还罩着一层绳网。强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来,割断了罩网,正准备搬晃木板,狗吠声不合时宜地汪汪响起来。众人几乎是一齐跳了起来,拔腿往回跑,一直奔到石桥上,才敢停步喘息张望动静。只见那家后院的木门扯开了一道灯光,接着闪出一个人影,过了好一会,人影又闪了一下,木门接着被关了起来。众人商讨了一下,有人产生了退意,强子嚷道要走早点走,那小伙伴嘟囔了一句,便向坡上跑,另有一个小伙伴说电影要开始了,也跟随而去。见两个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马路沿上,强子冷哼一声。剩下的几个人决定改变战略,从河沟边开始入手。众人贴着石桥下了河沟,弯腰蹑足走了数十步,翻上河沟,依旧匍匐前行,同样很快遇到了栅栏。有了前车之鉴,强子这次行动异常小心,顺利割破绳网,拔倒了栅栏,众人鱼贯钻进了一块山芋地。山芋地被整理成了几行坡坡坎坎的土埂形状,山芋种在埂上,山芋藤遍地纵横延伸,堆满了埂底。众人沿着埂底匍匐前行,动作极缓,有着山芋藤掩护,也不敢稍有怠慢。眼看目的地就在眼前,相距只有短短数米距离,众人都不由得喜上眉梢,没想到讨厌的狗叫声这个时候又响了起来,而且更加凶急。众人都想跃起逃跑,强子压着嗓子喊道山芋藤。得到了提示,众人纷纷往藤下钻拱,僵扑不动。张振安伏在藤下,紧张地抬着脑袋盯着那家木门的方向。不一会儿,木门吱呀一声又被打开了,接着一个人影闪了出来,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女人。狗叫声停了下来,四周寂静无声,空气中充斥着让人无法忍受的压抑力,时间的流动在此时此刻完全变成了一种煎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女人尖锐的的声音响起,张振安心中一紧,正犹豫间,突然身后一阵窸窣,一个人影突兀地跳了起来,奔向沟沿。狗叫声如惊雷般响起,撞击着耳鼓,张振安不知所措,强子的声音喊道:“掏几个!”前方的强子跳了起来,三步两步便跳到桃树下。张振安跟着跑过去,冲着桃树上一个疑似桃子的物体便一把掏过去,拽下来便跑。女人的尖细难听的咒骂声连连不绝,张振安没赶回头,全力逃跑,差点慌不择路跳进水里,沿着光秃秃的沟底水面跑了几步,跟着前面的人影窜上河沟,穿过石桥,翻上马路,见骂声停息下来,便转身回头察看情况,差点被强子撞上。“别停,快跑!”强子憋着嗓子喊。张振安一眼便看到有个男人的身影正在快速靠近,吓得一跳,立刻撒腿跟着强子拼命地跑。几个人没敢再作停留,一头扎进村庄里,很快便跑散了,张振安紧紧地跟着强子,差点被一只冲出来的恶犬咬中。见身后确定没人跟蹑,两个人放下心来,检点了一下战利品,张振安只偷到一只桃子,强子却摘到三个,有只桃子还连着半根桃枝。两个人快步回到强子家。强子妈妈正在将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晾起来,强子抱怨说说好我洗的,强子妈妈说你把你妈妈苦死了你就满意了。强子没吭声,走过去帮忙妈妈将衣服都晾了起来,接着从锅屋取出水盆来,从水缸里舀出半盆水,跟张振安一起洗桃子。两个人偷来的是好吃的水蜜桃,颜色还是青青的,不过个头已经不小。强子招呼妈妈来吃桃子,妈妈问哪里来的,强子回答说河南摘的,强子妈妈骂道你迟早让别人打断腿。两个小偷当着没听见,将洗好的桃子塞到嘴里便啃,酸酸脆脆的。张振安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肿了几个小块,看起来是被洋辣子蜇了,强子却是毫发无伤。吃完桃子,强子向妈妈讨要零食钱,妈妈不愿意给。正在纠缠间,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音乐声。强子连声催促,强子妈妈边抱怨,边从口袋里掏出零钱。强子一把抓过去,收获不少,拉着张振安便跑。强子妈妈骂了一句,说早点回来,话没说完,儿子已经离开院门,跑得没影了。
两个人埋头紧跑,再次赶到放映场地。电影已经开始,正在播放的是一部抗战题材的电影,张振安已经看过。整个大场乌压压地挤满了人,数不清的脑袋伸着,齐刷刷地直对着屏幕。两个人在大场边缘移步张望,寻找可插足的位置,走到大场后头,草堆上跳下两三个人下来,叫嚷着索要桃子吃,原来是偷桃的同伴。几个人一无所获,有人中途叛逃,张振安心中颇不服气,强子张了张双手说没有了,接着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次,见对方将信将疑,拍了拍几个口袋,击发出了多枚硬币撞击的哗哗声。小伙们们听到了,又叫嚷着乞要东西吃。强子半笑半嗔间,甩开了纠缠,大声嚷嚷说等等的。两个人离开小伙伴们,又转了小半个圈,在场地的南边找到了位置。位置较为偏僻,只算勉强可用。强子去小商店买吃的,张振安跑去草堆扯了两把稻草,准备用来铺地,回来却见位置已被人占去了,正惶急失措间,强子也回来了,口袋胀鼓鼓的。占位的是个大人,强子也没敢声张,两人只有继续寻找座位。走了几步,张振安看到萍半抬起身子冲自己招手,犹犹豫豫看向强子,强子看起来也不太情愿。就在这时,场地里发出了哄堂大笑。两个人连忙侧斜着身子,勾着脑袋看向屏幕,原来是电影里正在播放鬼子被戏耍的片段。两个相视会心一笑,顿时无言统一了意见,弯着腰向萍的方向挤过去,沿途惹来纷纷抱怨。村上的小伙伴都在,每个人手里基本都有吃的。张振安看到萍跟三四个女同学挤靠在一起,其中有海霞。张振安想跟海霞打个招呼,可是对方的注意力完全不再自己身上,只匆匆扫了自己一眼。张振安有些尴尬,听到后面的强子哎呀了一声,不免莞尔,原来同庄的女同学伸腿绊他,他一个不小心,差点中招摔倒,口袋里的零食也掉了几袋,全被女生们哄抢去了。小伙伴们全部铺张稻草垫在屁股下面,张振安示意众人向女生们方向挤一挤,空出可容纳两个人的位置来。张振安将手上的稻草铺好,强子一屁股坐下来,骂骂咧咧,余怒难消,不过很快他就忘了这事。强子买的是袋装零食和花生,两个人边吃边看,很快与其它观众融为了一体。张振安瞅了个影片精彩的空当儿,跑去买了两小包瓜子回来。
四周全是嗡嗡的说话声,还有嗑瓜子剥花生的噼啪声,张振安对这样的声音非常熟悉,谈不上讨厌,而且电影音响的声音很大,杂声并不太影响观影的效果。张振安对正在播放的电影耳熟能详,能跟述很多影片中人物间的对话,不过不仅仅是他可以如此。影片中一些比较精彩别致的话语,经常由不少观众大叫大嚷着跟电影同步说出来,更有人提前提醒道:“鬼子要进村了!”果然下数秒便是鬼子进村的画面,整个大场便会爆发出一阵哄笑。影片放映到高潮处,当我方从地道里到处痛击鬼子时,整个大场变成了欢笑的海洋,电影的声音都被掩盖了。张振安并不太在意这部影片,下一部没看过的武侠片才是重头戏。他经常四处观望,观察别人观影时的表情举止,当别人突然会心一笑,或跟同伴交流的话正是自己想表达的,他也会非常开心。放映机就在不远处,他多次掉过头来端详这个奇妙的东西。胶片在机器上转动,随着密集的、类似于自行车车轮滚动时的声音,或明或暗的光线便从镜头里投射出来,打印到远处的白色大幕上,幻化出好看的电影来。他将其与小商店里常卖的西洋片儿作了比较,得出的结论是后者实在是太过低级了。时间过得飞快,放佛转眼间,一部电影便放完了。电影换片的当口,观众们纷纷起身离开中场休息,有的跑去上厕所,有的赶紧将手里的碗筷送回家去。强子跟旁边的女生们逗起嘴来,张振安没敢乱动,紧张地盯着放映机旁的动静:放映员撤下胶片装了箱,点了一根烟,悠闲地跟身旁的人搭话,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时间好像过了一万年,放映员抽完了烟,才慢吞吞地打开另一个箱子,从里面掏出胶片来。观众们渐渐返回,大场上喧嚣震耳,有人恶作剧似的发出一阵长长的尖叫,旁边有人说这小孩痴得了,另有人大声催促快放电影。强子还在跟女生们拌嘴,女生们人多势众,看起来游刃有余,强子倒是处于下风。张振安没会理会,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随着音乐声响起,屏幕终于花花绿绿了起来。放佛被按下了吵闹的休止符,大场上瞬间安静了下来,窃窃私语声细不可闻。张振安急急地拉了拉强子的胳膊,说道看电影了,强子说看完电影再找你算账,便不吱声了。屏幕上显现出了完全不同以往的画面来,而且开场便是激烈好看的武打镜头,众人都屏住呼吸,放映机发出的声音清晰可闻。随着影片剧情的进行,大场上或杳若无人,或轰然大笑,或嘘声阵阵,或惊叫连连,至纠结处,观众们怪语纷然,到精彩处,击掌叫好声彼起此伏。到最后主角终于击败了坏人,故事即将终结,大场上爆发出了阵阵如释重负的哦哦声。张振安舍不得眨眼睛,跟随着众人的节奏,情绪或高或低,神经或紧或缓,当电影片尾字幕弹出来的一刹那,怅然若有所失。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伸了个拦腰,看了看身边的同伴,强子也在啧啧不已,顿时高兴起来。
纵有一万个不舍与遗憾,张振安不得不接受电影已经结束的事实。他跟强子道了别,跑到阴暗里溺了小便,便跟同庄的伙伴们站到一起,眼睁睁地看着放映员收拾东西。人流四散,大场上很快便空荡荡的,留下一地的垃圾。众人又等了一会,萍从昏暗中冒出来,穿过空荡明亮的场地,跟同伴们汇合到一起,结伴回家,同时出来的还有几个同庄的大人。张振安不停回味电影中的场景,心中已经在期待下一次露天电影了。众人看起来都很心满意足,小伙伴们不愿意跟大人们走在一起,呼叫着奔跑起来,将大人们甩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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