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2 / 2)

聂小轩前几句是凭直觉答的,说到这儿他才清醒,打了个顿儿,鼓起勇气说:“我是大清国的子民,不能画那个!”

“混帐!”徐焕章暴怒了,上去左右开弓打了聂小轩几个嘴巴。“这画稿是老子订的,你敢挑剔?”

聂小轩豁出去了!喊道:“你不也是大清国人吗?”

“你小子是乱党!”徐焕章狞笑着说,“那天我看见你跟那个反叛密谋来的。怪不得了,不然一个小手艺人,哪来的这个胆子!我现在不跟你理论,你赶紧把活儿烧出来,耽误一个时辰,我要你的脑袋。你那个同党今天就拉去砍头了,看你猖狂几时!”

徐焕章悻悻地走了。聂小轩又气又恨,没头没脑地站起来就走。走出煤市街南口,走不动了。珠市口大街上人山人海,嘈杂喧闹,在鼎沸的人声中听见筛破锣的声音、吹号角的声音。人墙把他挤得动也动不得,他抬脚看看,原来街心正站着一队绿营兵,停了几辆驴车。驴车上站着几个人,五花大绑,背后插了招子。对面一家饭铺的伙计端出几碗酒,站到条凳上,把酒碗送到犯人嘴边。一个体格魁梧的犯人一口气饮完,声嘶力竭地喊道:“丫头养的们,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看客中间轰的一声叫起好来,可那人象一摊泥一样的瘫下去了。聂小轩听这人口音耳熟,但已看不见他的脸面。往那高耸起来的招子上看了眼,见到硃笔勾处,是个大写的“鲍”字,心中就一机灵。这时另一辆车上,一个瘦高个、八字胡的人也把酒饮光了。聂小轩认出来,正是在天桥发议论的那个人。那人微微含笑,大声说:“各位父老兄弟,各位炎黄子孙,我没偷,我没抢,我就是反对他们卖国呀!他们把我们中国一块块切着卖了!洋鬼子杀我们人,抢我们钱,在我们祖宗坟上拉屎。连圆明园都烧了,就不许我们说一句吗?老少爷们,救救大清国吧,救救……”

喧闹的人声低了下来,变作了嘁嘁喳喳低语。前后囚车的犯人蠕动了一阵,喊出各样粗鲁的叫骂。一个小军官朝赶车的人摆摆手,队伍、驴车、看客象河水一样朝西,往菜市口流去了。

聂小轩清醒了过来。心想:我这是往哪走?回家?我回家干什么去?要办的事没办成我回去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他掉回头,又朝北走。快到云居寺的时候,几个人拥着一辆四尺长辕车,绿呢车围、大红拖泥。前有顶马,后有跟役,车伕在下边牵着辕马疾走而来。聂小轩认得是九爷的车。先躲在道边,车快走近时,他一闪身冲到马前跪了下来,高喊了声:“九爷,开恩吧!”

车伕把车勒住了。九爷以为是有人拦车喊冤,探出头来。见是聂小轩,反笑了:“你小子又出什么幺鹅子?站起来说。”聂小轩磕了一个头,站在一边,把三百两银子放在那画稿上,两手举过顶说:“小的实在画不了这样的画,定钱画稿我不敢收了,爷开恩收回吧?”

九爷刚喝了点酒,又接到帖子请他上广和茶园去听谭叫天,心里正高兴。他弄不懂聂小轩是怎么档子事。见聂小轩满脸通红,汗涔涔、喘吁吁,便笑道:“猴崽子,喝了酒上九爷这儿耍酒疯来了。也就是我,换别的爷台不掌你的嘴?回去干活去吧!我早说了,烧不出八国联军图样的烟壶,把你的手送来。我不收定钱!”说完朝车伕摆了下手,放下车帘,又爽快地笑了两声。那车伕往空中甩了个响鞭,车子走动两步便跑起来了。

聂小轩愣了片刻,一跺脚,追了上去。喊道:“罢,我就给您手!”随从冷不防他又冲了上来,连忙去拦,聂小轩一个踉跄跌到马后车前,把手伸到车轮的前边……

九爷没听见聂小轩喊什么,只觉着那车咯登一声,一歪一晃,险些把他头撞了。车伕猛叫一声“唷——”,把车又刹住了。外边立刻传来一阵喧哗。

九爷没有再掀车帘,只问了声:“又怎么了?”

车帘拉开一条缝,管家探进头来,脸色煞白,嘴唇发抖,说:“聂小轩的手叫车轧折了。”

“嗯?”九爷又笑了,“这小子还真犟!有他的!快送到接骨苏家去接上。肃王还等着他那手烧烟壶呢!”

聂小轩的心思管家懂,他暗地对这个小工匠有点佩服。就说:“九爷,聂小轩要是从今后再不能烧‘古月轩’,您那套十八拍的壶可就举世无双了!”

九爷想了一下,赞许地连连点头,小声说:“那就索兴趁他昏着把手给他剁下来,报告王爷说他酒醉失足,被车轧断手,烟壶烧不成了。”

“嗻!”

“三百两定钱不要了。赏给他养伤!”

“嗻!”

管家一声吩咐,车马又走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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