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好像慢慢地恢复了原样。
每天还是照样听到钟声就上工，听到钟声就下工。每天还是听队长安排，今天挑粪，明天挖土，后天除草等等。似乎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只有田间地头垒砌的几座新坟，提醒人们这里刚不久前发生了灾荒，饿死了人。
不过，等坟头上长出了青草，青草有小孩子那么高的时候，老家的人们似乎就真的忘记了曾经发生的事。
人们的言谈中，也很少再提逃荒死人的事了。
钱眼也还是照样来给柳叶子家挑水。
不知道为什么，柳叶子很想跟他聊聊，聊聊他们一家逃荒的经历，聊聊他死去的父亲。
但钱眼却似乎并不想跟她聊什么。倒是跟她的两个孩子好像更亲近。
一天，钱眼抓出两把草，给两个孩子编了两只蜻蜓，还真像，三人一起玩了好一阵。后来有一天，钱眼借柳叶子家的菜刀，砍了一根竹子，剖开，用最外面那层——可以编凉席的那层。给两孩子编了一个房子，有门有窗，里面还有桌子等。柳叶子惊讶极了，她从来没有想过钱眼竟然会这些。两孩子明显对钱眼有好感，有时会爬到钱眼背上，不让他走。
“干爹，再陪我玩会儿吧。”
这时，柳叶子就会呵斥孩子——
“不要赖着干爹，你干爹还要去打猪草。”
柳叶子知道，钱眼要忙着打猪草，孩子这样是不懂事的。没想钱眼倒不像过去那么急于去打猪草的样子，而是留下来和孩子又玩了许久。
钱眼原来也和队上的许多人一样，每到赶集天，有事没有事，都要去镇子上，就是去挤热闹吧。
可现在不了，赶集天他宁愿呆家里陪孩子。
钱眼有时就把孩子带到自己家玩，等柳叶子去接孩子的时候，往往发现两个孩子像玩疯了一样，还不肯回家。柳叶子好生奇怪，后来就问她的大儿子：
“干爹带你们玩什么？”
“爬树。”
“爬树干什么？”
“掏鸟蛋。”
“还有呢？”
“洗澡。”
“在哪里？”
“河里呀，顺便还可以捉鱼。”
“还有吗？”
“找田鼠，找蛇。”
“啊？”柳叶子吓了一跳。
“找来干嘛？”
“烤来吃呀，干爹说好吃得很。”大儿子问：“妈，你吃过吗？是不是真好吃？”
刘家书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有一天，钱眼真的拿了一条蛇过来。钱眼吓得脸色都变了。钱眼忙收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钱眼说自己还是带回去，弄好了请柳叶子一家来吃。
钱眼一家，是全队最有名的困难户。他家就三间茅低矮潮湿的草房。队上很多人家虽然都穷，不过毕竟还是瓦房居多。钱眼一家还是茅草房哪就是说他们还生活在解放前。因此每次上级发救济粮，他家基本上都有，也没有人会跟他们争。
客观地说，如果不是彼此认了干亲，柳叶子也不会注意到钱眼一家的，就像队上大多数人那样。
钱眼请柳叶子上家吃饭，是第一次，吃的是蛇肉，这也是柳叶子出生以来的第一次。她战战兢兢地吃下一小块，又喝了口像奶似的汤，味道真的鲜美。
钱眼说，在广东那一带，蛇肉煲汤是一道名菜。
这是柳叶子第一次听说，蛇不仅可以吃，而且是名菜。
钱眼说，这些年出去逃荒，有个好处就是什么人都会遇到，什么事都可以学会。钱眼说，要是我早半天找到一只田鼠或者蛇，我爸就不会死。钱眼不说了，柳叶子感觉到了那压抑的气氛。只有几个孩子吃得津津有味，一点不受他们谈话的影响。
“你爸他……”
柳叶子很想问点什么，但又怕不合适。是的，她没有经历过逃荒，她肯定不能体会逃荒路上的那种亲人间的生死离别的痛苦。钱眼倒看不出有怎样的痛苦，他说得很平静，他一向说话都平和。
“人如果能够像狗一样，吃屎就能够活，”钱眼说，“就不用逃荒，就不会死人，也不用干活，天天找粪坑就是，那说不定还幸福点快乐点。”
柳叶子震惊极了，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
“那你投胎当狗算了。”钱眼的老婆呛了他一句，钱眼不说了。
那天从钱眼家离开的时候，钱眼的老婆一直陪着柳叶子。走了好远，柳叶子都说了好几次——
“你别送了。”
可钱眼的老婆还是送，柳叶子差不多快到家了，钱眼老婆才终于停下来。
“柳妈，我……”柳叶子知道这个女人是有事情要说，“我想麻烦你一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