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吃过饭，洗了个澡。走出房间，只见钟子虎在外面骂骂咧咧地。
他一回来就兴冲冲去要找钟子龙清算帐目。因为爷爷的丧事上送来白金的人很多，其中有不少是镇上的大人物，出手很是大方，那个主事的说了，估计丧葬费还花不了那么多钱呢。
朱成碧恼火道：“老人尸骨未寒，你想分钱也不用那么快吧，也不怕人家看着笑话。”钟子虎振振有理：“这事还得趁热打钱，慢了准被我哥独吞了，这次主事的是钟大和，他可是我哥的狗腿子，没准现在就将钱都交给我哥了。丧葬费是大家合着出的，亲朋送来的红包也得一起分才是。”朱成碧没好气：“你出过一分钱吗？”钟子虎死皮赖脸，摆着手，唱起了京剧：“还亏得老婆大人周旋啊啊啊~~~~”
钟子虎满怀希望地上钟子龙家去了。不一会儿便鼻青脸肿灰溜溜地回家来。
钟子龙说钱收了不少没错，可人家都是看了他的面子才送来，如果是看钟子虎，八抬大轿人家都不会来呢，还妄想要白金。以钟子虎的无赖脾气，当场就闹起来了。钟子龙几个儿子个个人高马大，也不是善茬的主儿，二话不合便对钟子虎大打出手，将他叉出大门。钟子虎自知双拳难敌四手，倒也识趣，不敢再闯进门去，站在门口破口大骂，钟子龙却置若罔闻，钟子虎撒了一阵泼后，终于感觉无敌太寂寞，只好偃旗息鼓收兵回山。
钟子虎再三诉苦，本希望朱成碧同仇敌忾给他一点安慰，朱成碧冷冷道：“人要脸树要皮，你们兄弟可真是一对活宝。”钟子虎一下子勃然大怒了：“还说呢，你这个蠢女人！人家嫂子多机灵，小殓的时候就趁机把老头子的翡翠戒指捋去了。你就知道要面子，面子值几个屁钱！面子能当饭吃吗？”
看他将朱成碧气得直打冷颤，我忍不住道：“妈，你不用生气，和一头畜牲生什么气。”钟子虎一听，勃然大怒：“畜牲你骂谁呢？”我冷冷道：“谁不说人话我就骂谁。”钟子虎感觉自己十几年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当下怒不可遏，卷起袖管握起拳头向我挥了过来：“翅膀硬了，想飞了是不是？我好像很久没有好好管教你一番了。”父既然不慈，就不能怪子不孝，我也举起拳头奋力反击。
这老伙计毕竟多吃了几十年的饭。我渐渐落下了下风，被他打得手脚发软无还手之力，他好似要把刚才在钟子虎家挨揍的怨气出在我身上，拼命地拳打脚踢，状若癫狂。
朱成碧和钟灵慌忙赶过来将钟子虎死死拖住，我这才缓过气来，抓起地上的凳子，对着他便是一顿猛砸。以三对一，局势一下扭转过来，钟子虎抵挡不过，顿时抱头鼠窜：“好啊，造了反了，你们三个合起来对付我了！这家我是呆不下去了。我走！你们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回来了。”于是急忙忙夹着尾巴逃出门去。
钟子虎一走，朱成碧的眼泪又花花流下来，看得我烦躁不已：“我出去走走。”
我的脚还没迈出门去。钟子虎探头探脑又溜进门来，后面跟着有名的黑心屠夫俞大郎，专门倒卖病猪死猪的，镇上认识他的人，没有人敢买他的肉。
俞大郎本是杨屠户的徒弟，杨屠户手把手教会他杀猪的。俞大郎倒挺尊师重道，每年过节都要买条烟提两瓶酒去拜恩。杨屠户有意提携他，想让他在屠宰场里收钱开票。这俞大郎却不堪重用，干了几个月帐目算得糊里糊涂，不得不自己贴了几百块钱进去。于是辞职不干，老老实实地杀他的猪卖他的肉。
我冷冷地对钟子虎道：“你不是说不回来了吗？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钟子虎死皮赖脸道：“这家是我的，我想怎么样，你管得着吗！？”
却说我们从山上回来时，朱成碧养来上供的猪已经死在圈里了，那猪本来就有点小恙，也不知道是病死的，还是这几天没人喂养饿死的。
死猪的肉不能吃，我们本来打算拉到地里埋了的。没料到钟子虎这么快就把俞大郎叫来了。两人大大咧咧地进来，径往猪圈，一个抬前腿，一个抬后腿，笑呵呵地抬了那死猪便走。朱成碧慌忙道：“你们要将这死猪抬到哪里去！”钟子虎很无耻地倒打一耙道：“你说呢，当然是抬出去埋了。你还想要卖钱啊！”俞大郎“嘿嘿”地跟着奸笑。朱成碧又是气得说不出话来。我对朱成碧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咱们说不过他的。我走了。”
朱成碧慌忙在后头嘱咐道：“狗仔，今晚上别忘到你伯父家开会。”
原来这次出殡队伍在山上遇到鬼打墙的事件引起极大的哄动。众人失踪这几天，镇上发动了政府集体工作人员、镇派出所、消防队、联防，还有各家各户家属，总共一百多号人，几乎把南山翻了个遍。市里都特地派来调查组入驻集贤镇展开调查。
众人重返集贤镇后，市里又发来指示，禁止记者报导此事，因为天朝的报纸是不提倡怪力乱神的。为了破除封建迷信，解开大家心中疑惑，市里还特地从党校派来了马列专家洪志理给大家讲课，所有参加葬礼的人都必须到场听讲。
众人都认为这南山上坟墓层层叠叠，都快成万墓园了，邪气太重，正商量着要做一场大法事，超度那些冤魂野鬼，看来市里倒抢先一步了。
如今到底是一个科技为王的时代。也许应了几千年前抱瓮老人的话，“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
科技发展了，人类的生活安逸了，也就饱暖思淫欲了。科技一直在发展，人类的道德却每况愈下。古之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今之世人，无知者无畏。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了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科学告诉你，没有天堂，没有地狱，也没有救世主。于是对于现实的人类，一切积德行善都没有意义，一切罪行恶迹都心安理得。为了眼前的利益，人们可以钩心斗角纷争不休，甚至铤而走险，践踏一切人间道德和法律。
失踪的人回来都说遇见了鬼，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市里本来对这些民间谣言是不以为然的，这次也坐镇不住了。
洪志理据说当年是政法大学的高材生，前途无量，毕业前夕正好赶让学潮，他年青气盛，表现得过于踊跃，就被打发到刺桐城这边远小城来了。与一般官员不同，他不抽烟不喝酒，不玩女人，最喜欢开会。每次开会他讲则眉飞色舞，声情并茂，听则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会议标兵。因此市里无论什么大小会议都会叫上他。洪志理因此乐不思蜀，感觉自己倍受重视，很有成就感。
集贤镇山穷水恶多刁民，穷乡僻壤无油水，曾经有市里的领导想要亲自体察民情。刚刚到镇政府门口下车，一老妇立即拔开人群，冲上前来，哭天抢地那叫一个凄惨啊。不知道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冤案，一问才知道，老妇家里丢了头老母猪。三年了，派出所还没帮它找到。老妇死死抱住领导的大腿，眼泪和鼻涕抹了他一裤子。无奈之下，领导答应叫派出所赔她一只母猪。老妇依旧不依不饶，说是被当官的打白条打怕了。众目睽睽之下，领导这脸搁不住啊。被老妇这么一说，顿时热血上涌，当场亲掏腰包赔了猪钱。这才脱了身。
当时老镇长朱文儒是个不卑不亢的角色。领导在集贤镇走了一圈，他也没要还母猪钱的意思，临别时连个土特产也不送，更别说什么红包了。领导什么也没捞着，还赔了钱，灰溜溜地返回。镇里到市里都是山路，弯弯曲曲，崎岖不平，领导一路上生着闷气，肝火郁结，回到市里又大病了一场。这件事被传为笑谈。从此市里对集贤镇都不待见的。
这次南山上闹了这么大的动静，领导班子个个推三阻四，没人愿意前往。于是这教化百姓、开启民智的重任自然义不容辞地落到洪志理身上。他也果然不孚重望，欣欣然领命，欣欣然前来。镇政府本将会议安排办公大楼里，洪志理却表示要亲下基层，到群众中去。钟子龙是当事人，又是村里的一把手，于是就选在了他家。
钟子龙受宠若惊，全家总动员，拿出除夕大扫除的架势，将家中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又上街称了几斤糖果，买了几包好烟，几泡好茶，准备招待贵客。
我走到街上正好遇上他喜气洋洋地提着大袋小袋。
爷爷上了年纪后，中药铺关闭了。朱成碧将铺子接过来，开了间小食杂店。钟子龙买的东西朱成碧店里都有卖的，不过钟子龙和钟子虎兄弟俩一向不合，所以钟子龙很少照顾朱成碧的生意。好坏是亲人，我怕他不好意思，特意走到一边，装做没看见。钟子龙却故意撞了过来，将那大袋小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只好硬着头皮打招呼道：“伯父，请客啊。”钟子龙这才得意洋洋道：“是啊，今晚上你也得来啊。”我答应道：“会的。”钟子龙短吁长叹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啊。我和你父亲虽然不和，到底是一家人，咱们不要见外，让外人看了笑话。”我道：“是的。我有事先走了。”说着，忙溜走。
走到路口，又遇上更令我郁闷的事。
却说钟庸死的当天晚上，杨屠户的儿媳妇生了个胖大娃子。这叫杨屠户成天喜气洋洋，准备大宴，拍着胸口信誓旦旦要请得让集贤村断了炊烟。因为时间过于巧合，村里人流言蜚语，说那是钟庸投胎的。杨屠户便变态似地有了快感，抱着孙子遇到钟家的后生便笑说：“这是你们钟老爷，我孙子。”更可恶的是，这老伙计竟然扬言要把孙子取名叫“杨中庸”，钟子龙和他争吵了几句，他立即起了犟脾气，当天立马抱了孙子去派出所入了户口，真的取了名字叫“杨中庸”！
爷爷的死就像一块大石头，投进集贤村这一池水，热闹了几日，又平静了下来，而杨屠户又将这池水又搅混了。
同在一个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一走到路口遇到杨屠户。这伙计气焰嚣张，抱着孙子得瑟个不得，一见到我便两眼放光：“狗仔，过来，看看我孙子中庸。”
面子总是给有钱有势的人准备的，是一种虚荣。别总是想着我的尊严不可冒犯，在你没有成功时，没有人会在意你的感受。我心里念叨着：“大丈夫能屈能伸，韩信能受跨下之辱，不必与这些市井小人斤斤计较。”脚下加快步伐，逃之夭夭。
杨屠户越发得意忘形，在后面叫嚷起来：“不要跑啊，你爷爷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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