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清净了。
李天义静静看着面前兀自啜泣的雪里梅,越看那副梨花带雨的样子越是心头荡漾,从怀中掏出汗巾子递了过去。
雪里梅微微摇头,在袖里拿出一方手帕,擦拭着眼眶。
她的小手帕角上绣着一朵凌寒盛开的冬梅,色泽艳丽,精巧生动。
“今日多亏李公子了。”
“雪姑娘不要这样说,天义此举纯出本心,那人倘若一味用强,说不得也只好鱼死网破了。”
雪里梅感激的抬头,泪水涟涟看向李天义。
“雪里梅一介青楼女子,不值得公子罔顾大好前程为我犯险,请公子今后千万莫要这样做了。”
李天义眼神一闪:“雪姑娘,在下有两件不明之事,能否请你为我答疑解惑?”
“李公子于我有大恩,雪里梅自然知无不言,公子尽管请问。”
“第一,姑娘是何以委身莳花馆的?”
雪里梅凄然一笑:“谢公子体贴。”
李天义此处用的是中性词“委身”,而不是诸如“沦落”之类,细节之处,确实可见体贴。
雪里梅定了定神:“小女子是因家父获罪而全家连坐,家母含恨自缢,家兄充军,我则被没入教坊司,至今已是两年七个月又九天了。”
“令尊因何事获罪?”
“家父曾任南直隶提督学政,三年前陷入科场舞弊案,因收受了考生的一幅画,罪名坐实,遭流放岭南。可怜我父一介读书人,如何受得烟瘴之苦?不出一年便发病身亡。我哥哥充军蓟州镇,生死不明,留下我孤苦一人在这世上,幸亏有一仙情同姐妹,方能苦捱度日。”
李天义迅速调动大脑中全部的历史知识储备,紧张排查,很快检索出了结果。
“苏大人?你父亲是苏茂文苏大人?”
“正是家父。”
“那件舞弊案不是刘瑾办的吗?会不会是他收受贿赂、又或者苏大人刚直不阿不肯依附惹恼了刘瑾,遭他蓄意陷害?”
雪里梅摇头:“刘瑾虽是乱政奸贼,然而我父收取那幅画实为板上钉钉之事,绝非他人诬陷。”
“你见过那幅画?”
雪里梅点头:“见过,还是我帮父亲收入画柜的。”
“画的什么?”
“是一副纨扇仕女图,确乎巧夺天工,作画之人才情之高,当世只怕少有人能与之相比,难怪父亲爱如至宝。”
“你说此画是一位考生所绘?可知此人姓名?”
“小女子不知其姓名,只知道是苏州人士,才名传遍南直隶,尚未应考,便被坊间认为是当科解元的不二人选。结果放榜之后果是此人高中,舞弊流言即由此而起。”
李天义大脑中的搜索引擎急剧运转,答案呼之欲出之际,雪里梅轻飘飘的一句话,给答案打上了钢印。
“我想起来了,这名考生好像姓唐。”
全中!
超凡脱俗的才华,牵连了众多官员的科场舞弊案,主人公姓唐,这案子破了,是他,绝对是他!
李天义还沉浸在激动中时,雪里梅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李公子适才为了令那人知难而退,言语唐突了,小女子足承厚意,铭感于心,只是公子刚到京师,朝中的事情只怕所知有限,今后再若妄言,被别有用心的恶人抓了把柄,只怕就未必能全身而退了。雪里梅此话绝无冒犯之意,请公子千万不要误会。”
李天义正色道:“倒要请教姑娘,适才天义究竟哪句话算是妄言?”
“便是为小女子赎身一句,公子说也就说了,只是此话今后万万再不可出口,否则...”
“天义不懂,青楼女子赎身之事古已有之,寻常的很,天义要为姑娘赎身也是真心真意,绝非虚言应付,此话我今后确乎不会再说了,但那是因为我要去做!”
雪里梅看着满脸坚定的李天义苦笑了一下:“初见公子时,小女子便心知公子属意于我,然而身份微贱,不敢有非分之想。说句不知羞耻的话:公子相貌堂堂气度非凡,更兼才识过人,雪里梅对你原也是倾心的。但惟其如此,我才不得不劝诫公子,还是早绝此念吧。”
李天义摇头:“天义还是不懂姑娘何以如此。”
“李公子是不是忘了,雪里梅身在教坊司?”
李天义恍然大悟,这还真是个问题。
古代青楼妓馆里的女子分为官妓和私妓两种,后者的来源五花八门,有家道中落的、有欠了高利贷的、有被仇敌迫害的、也有纯粹是出于个人兴趣爱好的,不一而足。
但是前者的来源具有极高的独特性和单一性:犯罪官员的妻女。
很多人大概不知道,教坊司这个地方,它是有编制的,在明代划归礼部管辖,雪里梅、也包括唐一仙都在册。进入教坊司的人,会被统一打入“贱籍”,并且他们的后代也是“贱籍”,不允许科举做官。
至于赎身倒不是完全不行,首先费用高、手续繁琐,可能等到批下来了,当事人早退休了;其次,就算千难万苦的赎出来了,贱籍可是脱不去的,不止本人,子孙后代的前程也就全毁了。
想摆脱贱籍?
理论上也是可以的,但全天下只有一个人有这个权力,你猜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