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伍家(1 / 2)

笛文夷并未立即回他住处,反倒同晏可际到了景使府上。他们才回不久,陈执那边就有人到这,给笛文夷送来解药。

晏可际这时正对笛文夷道:“笛公,今日陈执下手如此狠毒,汝等想要玉中安稳,如何可行,不如保住伍家,莫要轻易生变。”

笛文夷道:“晏校尉,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天,你能脱险,表面上看是这位姑娘险中求胜,但其实,是那位张山长欲要与漆左路结个善缘。”

这时纪嗣音也已到了景使院中,看着一脸轻松惬意,全无刚从龙潭虎穴逃出的样子。

笛文夷这时上前拜谢道:“今日若非姑娘相助,我等惧葬身于陈执那疯狗手上。看姑娘武艺倒是不凡,只是不知姑娘师承何处?”

“我是纪纯公的女儿,刚刚宴席上听到言语,明公当是笛明健。我虽年少无知,但听父亲说起过笛公名姓,知道笛公武艺高强,在坪州做得好大生意。七郎,我刚刚听到笛公的话了,他说得对,我们能逃出来,不单是因陈执被擒,而是当时那位张山长有意放我等一马。”

晏可际仍不死心,道:“笛公,我有一惑始终不得解,伍家一直在玉中,对足下不好吗?为何要换一个来历不明的张山长。”

笛文夷笑道:“这位张山长可不是来历不明,距此玉中城百里外有座鸦飞山,传闻是鸦婆神降世的地方,张山长掌握此山,肃清盗匪,劝课农桑,颇有功绩。至于伍家吗,晏校尉,我是说一语,眼下形势已经如此,按理来说,你晏校尉就是伍家的救命稻草,可你见到伍家家主来见你了吗?”

晏可际一时语塞,只得强回道:“我瞧那位伍家长公子还颇有才干,许是伍都督身体抱恙,所以由长公子来往处置,不也是常事吗?”

笛文夷摇头起身道:“我看晏校尉来此,本不是为了处置伍家之事,所以不了解形势,也不奇怪。晏校尉只要知道一点,漆左路不需要玉中全心全意忠于大景,而在要在景然之中。我预计今天或者明天,张山长便会来拜访晏校尉,此后如果晏校尉想要返回柏仪镇,我笛文夷定会遣人护卫。但我劝晏校尉莫要再在张伍之间过多纠缠。”

说罢,笛文夷就起身告别。

看他出府后,纪嗣音才说到:“你来此不是为了寻那孩子吗,既然追到了,为何不走呢?”

晏可际这时才记起那孩子,遂唤他过来,蹲下问他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的父母叫什么啊?你又叫何名?”

“我爹爹叫祝质仁,我叫祝载阳,我家在菜园村中居住。后来应该金官镇上出了事情,父亲觉得在村中并不安全,便要去漆州投奔亲戚。却被一群黑衣人掳走,后来又被军队救到柏仪镇上,但为何会稀里糊涂到这里,我就不清楚了。”

这孩子刚从危难之处被救出,却不见什么慌乱模样,倒是可奇。

晏可际到菜园村时,并不觉得那村上有什么异样,为何那祝质仁却要逃去漆州城,便又问道:“为何你父亲要去漆州投奔亲戚呢?我去过那菜园村,我觉得村上百姓大多并无这番心思。”

“我爹爹说是得到了鸦婆神的启示。”

真是荒诞不经,莫不是唬骗小孩的说法,但晏可际转念一想,乡下百姓本就愚昧,但这小孩刚刚历经大难,却口齿清楚,其祖父又是郎中,真会如此愚昧不堪吗?

那小孩突然跪下道:“敢问官人是不是武毅,我愿为官人做牛做马,只求官人教我武艺,我的父母俱被那些黑衣人所杀,所以我想学了武功,为他们复仇。”

“你且起来,我算不得真武毅。但确实会些武功,不过如果你想拜入我门下,还得请我门庶长同意才行。”

这不过是推脱之语,晏可际心中对这孩子父祖身份尚有些怀疑。

纪嗣音这时过来,对祝载阳道:“你先不用管这些,且先和那孩子过去玩。”

那孩子虽脸上看着有些不情愿,但仍恭恭敬敬地去一旁找陆丽娘玩。但晏可际瞧这两孩子都十分不活泼,那祝载阳不过演出一番玩耍气象,而陆丽娘一直是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纪嗣音这时对晏可际道:“你带着的那个小女孩,不会也是个孤儿吧?”

“那孩子因乱兵成了孤儿,不过说她有位二叔还在玉中城驻扎,我受她祖父托孤之重,总得善始善终。且不说这些,还要谢谢纪姐姐刚刚宴会上给的解药,还有那一剑,若非如此,恐怕我早就被陈执所杀。”

“解药?啊,是的。”纪嗣音此刻竟像恍然大悟一般,然后道:“不必谢我,我既带你出来,必保你平安。不过刚刚那位笛公说得有理,你真不打算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晏可际心中有些计量,现在大师兄即将要把邬弃碍逐出千锋岭以北,漆左路未必会像以前那样对待玉中之事。只是他久在熙州长大,如何能说了解玉中呢?便只道:“我也不是为了伍家,朝廷之事也不是我能担待的,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那很好,便待下来吧。”

晏可际未曾想纪嗣音这么快就变了态度,正自疑惑时,却见院外仆人引着谭弘益进来,他拱手相亲,谄媚地笑道:“长公子因家中之事,不能亲至,特派我来感谢晏校尉,若非晏校尉今日智勇,我平宁镇恐怕今日便倾覆了。只是不知晏校尉布置下的这位游侠是……”

晏可际连忙摆手道:“这位乃是纪纯公的女儿,可不是我能布置的,比起我,她还更能做些主。”

纪嗣音笑道:“便是七郎不死就行,至于其他的,我可不管,你们两自己谈吧。不过我可要说清楚,这院子四周恐怕有四位武毅在,你们无论说什么,估计一两个时辰后,陈执便会知道。”

说罢,纪嗣音自到一旁,与两孩子交谈去了。晏可际忽然觉得自己此前似乎完全没注意到纪姐姐为何要陪自己东奔西跑,无论怎么讲,五师兄失踪似乎不是纪家的事情。

但这时晏可际复想起一件事情,便问道:“南然在玉中可有驻军?”

“玉中?没有,但在此处以南,也就是鸦飞山那地方,据说以前有支军队在那屯田,不过后来因补给艰难,便撤走了。现在应该只有那位名叫张采的山长率着一些弟子留在那里。我想这些事情陈校尉肯定比我清楚,想必不会记下来。”

晏可际心下一沉,好似溺水之人以为自己抓住什么,结果不过是随波逐流的细小枯枝。

“不过接下来这件,他们便该记着。明日平宁镇都督,也就是伍家家主,想要见见晏校尉,还望晏校尉定不吝前往。”

自己要去元南找陆丽娘的家人吗?是的,自己该去。

“晏校尉?”

晏可际反应过来,忙道:“岂敢,伍都督若欲见我,水火不避。”

笛文夷的话看来可信的也不太多吗?伍家家主这不就要见他了吗?

但笛文夷的话也不全错,黄昏时分,晏可际正欲用晚饭时,张采便找上门来。虽然连着两次打搅自己吃饭,但晏可际也得耐着性子出来,就是不知道自己吐哺,能不能让玉中归心。

张采看着就比朱显知礼数多了,没再那什么上官下官的与晏可际纠缠,只用主客礼仪见过。纪嗣音下午时还说玉中只是晏可际之事,但她疑心这位张采会耍些手段,便陪着晏可际见了此人。

张采说自己祖籍璐方,父亲因战乱而入元方,后来因种种奇遇,自己得以暂掌鸦飞山大庙,做了个什么山长。又因以百姓为要,加之伍家家主昏聩,才被推举为玉中之主。

说完,他便赞叹道:“纪姑娘是纪公的义女吧,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不如模样是元方一等一的,武功也是元方一等一的。我记得纪公是元南荔郡人,这般飘落异乡,倒和我一般,不知姑娘可有归乡探亲之意?”

纪嗣音果只冷道:“义父若是欲归乡梓,千峰岭如何拦得住他?我自幼在中都长大,以后又随义父宦游四方,并无故乡之念。”

虽遇一番冷遇,张采却仍是微笑,转身向晏可际说道:“遇时可知道自己要大祸临头了。”

晏可际听得这话,一时心中冷笑,大祸临头的唯一可能不就是因为尔等?但面上倒是一脸疑惑地问道:“我是知道玉中于我凶险万分,只是如果谨行兄愿意让陈公放我等一马,祸从何处?”

张采立刻接道:“然景相争,是君子之争,为的是混一海内,予民安乐。但这玉中伍家却全是为了自家一亩三分地,所求所争都是自家那些琐屑小利,为了这些事情,什么德行,忠义皆不足道。”

“就算如谨行兄说的那样,我也看不出我究竟哪儿有危险了?”

张采已经站起来了,怒道:“遇时糊涂!玉中为了自保,必然不惜一切手段。我敢问遇时,带了多少武毅?又有多少决心?你是个少年人,却不晓事,今日陈执在酒宴上说你不是为了玉中而来,你竟然应了下来。玉中诸人本就对你景使成色颇有怀疑,你又落入陈校尉陷阱之中,故而这些人并不信任遇时。”

“那与伍家有什么关系?”

“明日伍家家主伍绍均是不是要见遇时?伍家长公子伍和泰是个有志气的人,但他父亲伍绍均却并非如此,他这些年与一些巫师为伍,亲恶远贤。那些恶贼,陈校尉直接威胁他们性命,逼迫他们对伍绍均进献谗言,如今伍绍均以为伍家无路可走,只有南下去沐中。他明日邀遇时,正是要扣下遇时,以为筹码,更何况陈校尉也在堡垒布下天罗地网,正待遇时过去。”

“奇怪,那这般说,你们不是胜券在握吗?何必过来保我。”

“其一,我英雄惜英雄,今日晏校尉,纪姑娘义气深重,我颇为佩服,其二,我若欲为玉中主,造福一方百姓,必要使得玉中安绥,若遇时死在此处,漆左路必起刀兵。他伍绍均可以为一家富贵,置玉中百姓安危于不顾,我却不行,所以,万望遇时三思。我可以向遇时担保,待我为玉中主后,我必请朝廷册封。”

张采一番激情表白,晏可际竟被说得有些心动。更何况,张采说得绝不全是虚言,玉中那鸦婆庙建得可以与熙州相媲美,再加上笛文夷此前言语,晏可际竟也颇为犹豫。

但是张采来历不清不楚,他说自己执掌鸦飞山是因种种奇遇,这未免有些糊弄。谭弘益又说然军此前在鸦飞山驻屯,只是近日才放弃,那张采此人身份,则更为可疑。

“你信得过这位张山长?”纪嗣音问道。

“难说,我毕竟没真见过那位伍家家主,还是明日去见见再下判断。我不信捕雀功加巡星九步我逃不出来。”

晏可际觉得自己不该说巡星九步,这么一说,纪嗣音便要考校考校自己的功夫如何。虽然晏可际推说自己妄以阴阳二步同用,而真气紊乱。但纪嗣音看出晏可际还是可以动用巡星九步,便要他又胡乱练了近一个时辰。

然后第二天直到正午晏可际才醒转,本欲吃些东西,却见纪嗣音此时已经在饶有兴致地在教两个小孩认些文字。

晏可际见此,便打趣道:“纪姐姐若是有心,不如收了他们两做弟子。”

“倒也不是不可,且再看看,我倒不讨厌这两孩子。”

伍和泰这时进到院中,晏可际本以为请他过去的不过是谭弘益,结果没想到来的居然是伍和泰。伍和泰先拜见了纪嗣音,又过来请晏可际到伍家家堡去。晏可际想到这已经是自己第三顿饭不能好好吃了,纪嗣音便叫陆丽娘包些糖果子给晏可际带上。

伍和泰笑着道:“午间家中是做了饭的,不会亏待了晏校尉的五脏庙。”

纪嗣音却上前道:“伍公子,昨日可有人来说伍家欲要在堡中谋害晏校尉。”

“这定是污蔑,还望两位不要听信这无稽之言。”

“我这有一枚毒药还望伍家长公子服下,如若晏校尉完完整整地回来,我就给伍公子解药,如何?”

伍和泰自是一副踌躇表情,纪嗣音遂道:“伍公子信不过纪纯公的女儿?”

伍和泰笑道:“我是忧愁我们伍家竟然已经连这点信誉都没有了。”

说罢,便坦然将毒药服下。

这时陆丽娘已经包好了糖果子,晏可际便起身随着伍和泰一起穿过堡垒的石墙,走过层层相依的房屋,来到偌大堡垒的主院。院门前站立着伍和节,而这里面居住着伍家真正的家主,伍绍均。

伍和节领着晏可际入到院中,然后便退了出去。在院子正屋的阶前,有一把披着虎皮的椅子,上面的老者已经病弱地不成样子,眉目间与他的两个儿子有着五六分相像。

晏可际只求这位伍都督若要讲事情,且讲快些,自己现在饿得发慌。

在院子中摆着一个大火盘,这会虽然已经入秋,而且在深山中。

但还没有冷到需要摆这么大一个火盆。更何况这院子很大,而那老者离这火盆实在太远。在大火后跪着一个男子,那男子的上衣被剥光了,即便在火旁,他也止不住地颤抖。

仆人带着晏可际在院中南边的左侧门立住。在那男子的身后是是一个穿着奇怪的女子,或者是男子。他的脸上抹着黑黑的涂料,身上覆盖着黑羽。这是元巫的仪式,在景朝进入元方以前,在元方颇为盛行。不过晏可际是熙州人氏,熙州历任长吏都大力推行文教,因而对这类仪式只是听闻,从未亲见。晏可际只大概知道这身似乎是在模仿某种动物,这也是元巫常见的装扮。

那人上前向火中倒入了些液体,那红与黄的火瞬间化为了黑色,大师兄周静心曾教晏可际和六师兄分辨异材,这液体味道甜而泛腥,再加上自己对元巫的了解,应该是领胡血。

“啊!”

继而是一声惨叫,那元巫用刀子从跪着的男子的左手活生生的割下一块肉。

晏可际转过头去,不再观看,他的心中泛起恶心之感。他见过战场杀伐,可这与其说是杀伐,不如说是刻意地折磨。晏可际怀疑伍家的用意如何,转而直直地盯着伍家家主。但他双眼无神,只有呆滞的病容。

伍家毕竟于朝廷有用,他不能直言呵斥,此时也只能如此。但惨叫一阵阵传来,扰动着晏可际的心神。伍绍均这山野老翁究竟打算干什么,是单纯觉得这仪式残酷得有趣?还是向自己示威?他想到这,遂又把头转过来,盯着伍绍均,但那只是个老人,快要死了。

接着他听到了咀嚼的声音,现在那巫师彻底狂乱了起来,虽然他之前也是狂乱的,但不像现在这般大喊大叫。他停了下来,晏可际又听到刀割的声音,然后是又是咀嚼声。

伍绍均终于说话了:“景使是贞国公的学生?我武成年时曾见过你师父,五三师兄,皆是英雄人物,全不像我伍家,一代不如一代。”

晏可际虽然恶心,但也吹捧道:“伍都督哪里话,长公子,二公子具有英气,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假以时日?”伍绍均笑道:“这玉台山与其说是祖业,不如说是囚牢,锁在这大山中,能成什么大器?”

晏可际回道:“我自幼在熙州乡野长大,举目所望,唯有田野,所见之人,俱是农夫。玉中乃南北要冲之地,几位公子都见识广博,怎么能说是牢笼呢?”

晏可际不知道伍绍均为什么要说这些,他真打算跑路去沐中了?

“熙州的田舍郎那也比玉台山的都督高贵,据我所知景使的父亲富贵恐怕不如我吧?”

“家父何能与都督相提并论,不过熙州一田舍郎耳。”

“田舍郎又有何不好?我父亲当年便是在大成宗下当佃户,然后被大成宗一位师父看中的。”

晏可际的父亲何能与大成宗的弟子相提并论,大成宗乃是与阖阳派,清仪派并列的天下六大派之一。

但还没到晏可际回话,这老者便说道:“这又有何用?我是大成宗出身,却不能传功给我那儿子,只能让他们随着五兴派这个九流门派学武功,人家五兴派还瞧不起我们这两面三刀的东西。”

“哪里?庸人胡语,都督是我大景的都督,我想五兴派的高先生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不过,那五兴派瞧不起伍家,我也瞧不起他们,那是什么九流功夫。景使可知道我伍家的过往?”

晏可际是知道一点的,但还没等他回话,这伍绍均便接着道:“我父亲生在璐方,却拜在尚方大成宗,最后葬在这元方玉台山。当年然神高帝发家便是靠南征元方,他是飞黄腾达了,结果留着我父亲枯守玉台山。我早些年以为我能趁景然交战振兴伍家,结果呢?我当时东夺柏仪镇,南征沐西之地,然后呢?景然皆以我为匪盗,在这玉中城里,到底不过是一方婊子。”

晏可际心不在焉地听着伍绍均的絮絮叨叨,他心中自然知道伍绍均在想些什么。不想在玉中城,不喜欢五兴派的武功,那不就是想到我们云亭门吗?但晏可际心中嫌恶伍绍均,所以摆出一副烂漫天真听故事的样子。

“现在看来,作婊子也是死,立牌坊也是死,苟活则不如全大义。我玉中之人值此危难之际自当忠于大景,与然人玉石俱焚,以全节义。我欲明日夜晚在石堡中大摆宴席,与那些然人同归于尽。但有些人毕竟前程远大,活下去,更能为大景办事,我还请景使把我二儿子带到云亭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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