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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1 / 2)

犬养平斋认为,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根本就没有值得信任的人。在他眼里,陆中庸不过是一条狗,是他养的很多狗中的一条不太出色的狗,连爱犬都称不上。他的爱犬是一条名叫“菊花”的纯种狼青犬,“菊花”受过很专业的训练,极为凶猛,撕咬能力非同一般,攻击人时专往喉咙上咬,动作利索,决不拖泥带水,能在几十秒钟置人于死地。这样的好狗,十个陆中庸也不换。

既然陆中庸的地位还不如一条狗,那么这条狗介绍来的人犬养平斋就更没兴趣了。日本帝国国土狭窄,资源贫乏,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一亿多国民都拥挤在如此狭窄的国土上,生存空间是首要问题,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日本干吗还要打仗?当然,中国人要加入日本国籍也不是不可能,但要看看是谁了,反正不会是陆中庸这样的狗,因为他对谁的用处都不大。所以,当陆中庸提出自己想加入日本籍时,犬养平斋几乎笑了起来,他认为这种要求近乎荒唐,就像自己想当日本天皇一样。不过,陆中庸提到的那个徐东平倒引起了犬养平斋的注意。此人声称掌握南京内的重要情报,犬养平斋对此很有兴趣。

按照日本占领当局的设想,在中国占领区内,不能出现一个名副其实的国家政权,即使是傀儡也不行,一旦出现一个统一号令、能够有效行使行政权力的,那将是日本帝国的心腹大患。原因很简单,中国实在太大了,如此广大的地域、众多的人口,管理起来相当麻烦。最好的方法是把它分为若干块,分别进行管理。以汪精卫为首的南京,它的控制地区只局限于华东部分地区,集中在京沪杭一带。无论从哪方面说,这只是个小朝廷。眼下是战争时期,犬养平斋更关注的是军事问题,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小朝廷军事力量的构成。从原则上讲,它的正规军统归南京军委会直辖,地方团队则由各省管理。汪精卫所辖的军事力量,总计为第一方面军的两个军及苏北绥靖公署下辖的十二个师,两个独立旅,一个独立团,总兵力数十万人。犬养平斋明白,在战争中成建制投降的部队均属二流以下的部队,而中的精锐,如第五军、第七十四军、第十八军这样的部队非但没有出现成建制的投降,反而抵抗得很凶猛。

在1943年以前,日军占领当局也没有把这些投降的二流部队放在眼里,问题是,现在的时间是1945年年初,这场战争的结局已经很明显了,日本帝国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法挽回败局。犬养平斋心里很清楚,长江下游的京沪杭三角区是中国最富庶的地区,在这片水陆交通便利、经济发达的地区内盘踞着数十万心怀不轨的军队,很有可能在某一天夜里,把驻守在京沪杭地区的日军守备部队变成了一盘菜,后果是相当严重的。

犬养平斋决定见一见徐东平,按陆中庸的介绍,徐东平自称是南京的工作人员,现已辞职做生意。出于慎重,犬养平斋还通过电台向南京方面查询过徐东平的情况,南京方面的答复是财政部有徐东平这个人,三个月之前已辞职。这似乎无懈可击,但仍然没有解除犬养平斋的疑虑,他很清楚,如果徐东平是个专业特工,他必然会把自己的来路策划得无懈可击,况且那个风雨飘摇的南京本来就靠不住,别的不说,在上海极司菲尔路76号,那个把持南京情报系统的李士群就是个随风倒的人物。犬养平斋早有关于李士群的情报,他和重庆方面、新四军方面都有某种默契的联系。李士群于去年九月中毒身亡不是没有原因的,犬养平斋完全清楚,这是驻上海日本宪兵队所为,原因是李士群既难以驾驭又心怀二志,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才是最好的选择。由此看来,这个南京所扮演的角色是颇为尴尬的,中国人认为它是个汉奸,而日本人又认为它是个靠不住的。出于以上种种考虑,犬养平斋对徐东平的疑心更重了。他没有答应陆中庸的要求,只是请陆中庸安排了一次“相面”活动,犬养平斋在暗中观察,观察的结果却更加深了他的疑虑。从徐金戈走路的姿势和站相,犬养平斋认定他是个受过严格武术训练的人,此人动作敏捷,眼睛里充满了机警,看起来是个很难对付的人。那天的“相面”活动安排在“全聚德”饭庄,由陆中庸做东,犬养平斋在另一个包间里暗中观察徐东平,从一个细节上犬养平斋看出了徐东平的一点微小破绽。通往包房的走廊有个九十度拐弯,徐东平拐弯时并不顺墙壁猛拐,而是向墙角的反方向跨出一步,然后才拐过弯。犬养平斋身上掠过一阵轻微的战栗,他似乎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此人八成是个同行。一个受过特殊训练的人会随时保持着警觉,他要时刻提防藏在死角处对手的突然袭击,只能加大转弯角度,以便在对方突袭时迅速做出反应,久而久之,这种警觉和习惯动作已经浸到骨子里,总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犬养平斋决定会一会这个自称徐东平的人,不管徐东平出于什么目的,首先应该搞清楚他的来历,他为什么会对自己感兴趣。要知道,犬养平斋的公开身份不过是个日本浪人,难道姓徐的预先知道他的身份?也就是说,姓徐的更感兴趣的是犬养平斋身后的“黑龙会”。如此看来,此人是来者不善,需要好好对付。犬养平斋请陆中庸通知徐东平,约徐东平在西四附近的砖塔胡同41号会面,由于事关机密,陆中庸就不必去了,犬养平斋将准时恭候徐东平先生的到来。

徐金戈这段时间也没闲着,在犬养平斋暗中对他进行调查的同时,他也布置了对犬养平斋的反侦察。当犬养平斋在“全聚德”饭庄的包房里暗中观察徐金戈时,却没想到他自己也失了一招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犬养平斋一现身就被军统北平站的特工盯上,徐金戈甚至提前知道了犬养平斋的住址。

文三儿又一次陷入了恐惧之中,看来这姓徐的又要捅什么娄子了,这个世界上还就有这么一类不安分的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弄出点儿事来。文三儿觉得很愤怒,也很无奈,他姓徐的不想好好过日子,那是他自己的事,可文三儿又招谁惹谁了?北平城里有的是人,他姓徐的谁也不找,偏偏盯上文三儿,让你躲都躲不开。那天徐金戈和颜悦色地说要请文三儿喝茶,地点是骡马市大街的“翠云轩”茶馆。文三儿一听就明白了,这下可他妈崴泥了,准没好事。他文三儿是个臭拉车的,平时没人拿他当碟儿菜,猛不丁有人要请他喝茶,这就说明大祸临头了。文三儿愣在那儿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头绪来,不去又能怎样?

在“翠云轩”茶馆里,徐金戈对文三儿说的第一句话是“文三儿,我问你,是中国人吗?”

文三儿赔笑道“徐爷,瞧您说的,咱不当中国人能当什么?想当日本人人家也不要啊。”

徐金戈干脆地说“那好,我实话告诉你,我是重庆国民的地下工作人员,干的是抗日锄奸工作,现在我有事需要你帮忙。”

文三儿小声说“徐爷,我一个臭拉车的,能帮您什么忙?”

徐金戈给文三儿续上水说“明天我要去拜访犬养平斋,我不需要你做别的,只要你在门口等着,如果我进去二十分钟还没出来,你要马上按我给你的地址去找一个姓马的老板,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就没你事了,从此你还拉你的车,就当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

文三儿哭丧着脸拒绝道“徐爷,这个忙我帮不了,您还是找别人吧。”

“为什么?”

“我不知道您要干什么,可我估摸这事儿小不了,八成是掉脑袋的事儿,您还是饶了我吧,这么说吧,玩命的事儿,给多少钱也不去。”文三儿坚决地说。

徐金戈冷冷地笑了“给多少钱也不去?你想什么呢?告诉你,这是抗日救国的大事,一分钱也没有,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文三儿索性耍开了青皮“那您说说,我干有什么好处,不干又能把我怎么样?”

徐金戈干脆地说“你要是干,便有活下去的可能;要是不干,你活不过明天,两条道儿,你选一条。”

文三儿顿时软了下来,他哀求道“徐爷,您饶了我吧,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文三儿,你少跟我扯淡,你光棍一条,哪来的八十老母?看你这样儿,你就不觉得丢脸?日本人占领北平七年多了,当亡国奴的滋味怎么样你比我清楚,你文三儿还是不是个爷们儿?为什么就没点儿爷们儿的血性?宁可吃混合面当亡国奴也要保住性命,连反抗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你说吧,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像狗一样活着,当日本人的顺民;另一个是起来反抗,哪怕是死,也要像条汉子。你选择哪个?”

文三儿缩起肩膀,低头小声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徐金戈的耐性终于到头了,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茶壶、茶碗蹦起老高,他低吼道“浑蛋!我没工夫和你磨嘴皮子,从现在起,你的一切行动都要得到我的允许,你小子要是敢耍花招儿,我要你的狗命,听见没有?”

文三儿没想到徐金戈会发这么大火,他被吓坏了,一瞬间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他忙不迭地点头“徐爷,您消消气儿,您消消气儿,我听您的还不成?”

徐金戈把茶钱扔在桌上,起身警告道“把嘴给我闭严了,要是走漏了风声,你照样儿得死。”

徐金戈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剩下文三儿在发呆。

文三儿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天夜里他救了徐金戈的命。在这场中日两国情报人员直接交手的火并中,文三儿居然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此说来,文三儿也算是参加抗日活动了。这件事让文三儿自豪了很久,他这辈子生活过得太平淡了,在1945年3月的这个夜晚之前,他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但经过这个夜晚,文三儿的身份变了,他不再是个拉车的苦力,他是抗日英雄了。当然,这都是文三儿自己的想法,别人是不是也这样认为,文三儿可不管。

其实那天晚上文三儿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只是把徐金戈送到西四砖塔胡同41号。徐金戈进去后,文三儿抽了一袋烟,随后就开始犯困,于是便坐在车斗上眯瞪过去,后来有个人推醒他,问他去不去白石桥。文三儿摇摇头回答说我这是包车,不拉散座儿。那人转身要走,文三儿见他戴着手表便随口问了一句几点了,那人说十点零五分,这时文三儿突然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他记得徐金戈是晚上九点半进去的,而现在已经过了三十五分钟,按照和徐金戈的约定,如果徐金戈二十分钟后还不回来,文三儿就该去白塔寺附近的抄手胡同,找“鑫元”茶庄的马掌柜,把这消息告诉马掌柜。

文三儿一算时间,惊出一脑门子汗,崴泥啦,现在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这姓徐的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八成是出事了。文三儿拉起车就奔了白塔寺,从砖塔胡同西口到抄手胡同东口只有十分钟路程,文三儿很顺利地找到“鑫元”茶庄的马掌柜。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显得很精明,他不动声色地听完文三儿的叙述,转身从柜上拿了两块大洋往文三儿手上一拍道“兄弟,从现在起没你事儿了,记住!今儿晚上的事要烂在心里,听清楚了吗?”文三儿一见了大洋便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他连连点头“您放心,您放心,我文三儿懂规矩。”

那天夜里,文三儿没回车行睡觉,他先是找了个酒馆,喝了四两“莲花白”,有些高了,从酒馆出来时走在街上瞅谁都不顺眼,先是给了一个老叫花子一脚,嫌他躺得不是地方,不声不响躺在黑乎乎的墙根儿底下,差点儿绊倒了文爷,不给这老东西提个醒还行?

文三儿脚下绊蒜地走到虎坊桥,又碰到一个老盲人在路边拉胡琴卖唱,这时已是深夜,旁边一个听众也没有,文三儿冒着满嘴的酒气坐在老盲人的对面,还一个劲儿地打酒嗝儿。老盲人哪知道文三儿正想撒酒疯,他还以为来了知音,不然谁深更半夜跑到这儿来听唱?除非这人有病。于是老盲人又把嗓子提高了八度,自拉自唱地来了段《孟姜女寻夫》。文三儿悄悄拿过老盲人的乞钱罐儿看了看,发现里面一个钱也没有,便气恼地将钱罐儿扔回去,铁皮罐儿被摔得当啷乱响,老盲人被吓了一跳,连忙住了声……这时文三儿越看老盲人越不顺眼,尤其是孟姜女千里寻夫的唱词使他不痛快,千里寻夫?寻什么寻?再找个男人不就完了吗?像文爷这样没老婆的爷们儿有的是,干吗非他妈的一棵树上吊死?想到这儿文三儿又吼了一声“号他妈什么丧呢?给文爷我唱段《十八摸》,把文爷唱舒坦了有赏……”

老盲人吓得一哆嗦,连忙收起二胡,用棍子探索着路面,顺着墙根儿逃走了。文三儿酒劲儿向上涌,心中有股急于宣泄的,他歪歪斜斜地走着,旁若无人地哼起了《十八摸》,歌声在深夜空寂无人的大街上显得格外嘹亮……

伸手摸妹屁股边,

好似扬扬大白绵。

伸手摸姐大腿儿,

好像冬瓜白丝丝。

伸手摸姐白膝弯,

好似犁牛挽泥尘。

……

突然,文三儿的歌声戛然而止,酒也醒了一半,他看见马路对面有两个日本宪兵正在溜达。

那天夜里,文三儿在寿长街的一个那里过的夜,可能是酒喝多了,文三儿忙乎了半天却什么事儿也没干成。第二天早上醒来,文三儿想接着忙乎,可那却不干了,说再干还得掏钱,昨夜是昨夜,今儿个是今儿个,一码说一码。文三儿一怒便提上裤子走了,并发誓以后再不照顾这的生意。不管怎么说,昨天这一宿赔大发啦,花了五毛钱落个住大车店,文三儿悲愤难平。

徐金戈能清醒地回忆起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时,已经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这次行动很不顺利,本来徐金戈有个助手,两人一直配合得很默契,谁知动手之前的当天下午,他的助手突然在旅店被日本宪兵逮捕了,行动迫在眉睫,临时再找帮手是不可能了,徐金戈决定自己干。从他掌握的情报来看,犬养平斋还是个柔道和剑道高手,但徐金戈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刺杀行动不会靠拳脚取胜,他多次执行过刺杀任务,每次都是将目标一枪毙命,纵然是有一身武艺也根本用不上。

在徐金戈的记忆中,只有一次行动失了手,那是1939年3月21日在河内刺杀汪精卫。那天运气实在不好,汪精卫临时和秘书曾仲鸣调换了卧室,徐金戈和三个弟兄踢开卧室门,兜头一阵乱枪将床上的一男一女打死,然后就迅速撤离了现场。本以为汪精卫必死无疑,谁知第二天才从报纸上看到,汪精卫安然无恙,他们打错了人,为此徐金戈受到戴老板的严厉训斥。

在这次行动之前,徐金戈把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都考虑到了。犬养平斋是个老牌特工,他的智力绝不在徐金戈之下,如果带武器进入41号,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犬养平斋的手下肯定要例行搜身,这是问题的关键。徐金戈对此也做了准备,他搞到一支特种手枪,这是一支英国制造的,伪装成雪茄烟的762毫米口径单发枪,子弹为钢芯弹头,穿透力极强。这支枪和其他几支真正的雪茄烟放在一个盒子里,外形上足以乱真。这是一招险棋,万一被犬养平斋识破了,只好随机应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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