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十三娘(2 / 2)

王安石是刀尖下的杏花,苏东坡是扯不断的蒲苇。

苏轼觉得他应该是不后悔的,但现如今站在这里,心底还是有些许惋惜。此番金陵一别,是真的再不能见了。

他试着像在岭南那般哭一哭,却发现自己站在这里,除却舒心和惋惜,半点伤感也无。

罢了,毕竟他们只是关系复杂一点的知音,与他和jeff终究是不一样的。

又或许……是他还不太懂吧。

他把手放下来,轻轻叹出一声“介甫啊……”

“是谁?!”一道手电筒的光照过来,警觉的的声音也随之而来。

?!苏轼一惊,立马反应过来是被保安发现了,连忙把帽子一拉,身姿矫健地蹿到了树上。

“奇怪,刚刚是这边有说话声来着。”保安晃着手电走过来,仔细看了看没发现有人,疑惑地嘀咕了一句,“该不会是闹鬼了吧……”

保安的声音渐渐远去,苏轼这才松了一口气,不敢多留地又翻墙跑了出去。

结果第二天王荆公显灵、重回故居的传闻传遍了整个县城。

“额……”罪魁祸首苏轼默默地拉下帽檐,二话不说跑路了。

然而在车上,这个半夜跑别人家闹腾的墨魂抱着包在座位上睡着了,等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坐过了站。

随遇而安的苏轼丝毫不慌,背着包下了车,微笑着向路人问路“你好,请问这是哪里呀?”

“这里是黄冈市黄州区。”

黄州?苏轼怔了一下,想起那些诗稿中,最压抑迷茫的属于黄州,最豁达少年气的也属于黄州。

他曾来过黄州许多回,也在溯源中建造过他心中的黄州。可现在面对着它,他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再去一次吧,他说过的话,绝不可能咽回去。

苏轼攥紧手里的背包肩带,闭了眼睛再睁开时,就已经填满了坚定。

他没有转公交,选择了自己走过去。

而黄州区从早上憋了到现在的阴霾霾的天,也终于席卷了浓重的墨色,浇下瓢泼大雨来。路上的行人纷纷该躲雨等车的躲雨,该打伞回家的打伞,很快就散了个干净。

苏轼来到他的东坡与雪堂时,整个黄州好像就剩他孤零零的一个,连伞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只能站在雨幕里被浇湿全身,可怜的让人心疼。

已经挺拔粗壮了许多的海棠树早就落尽了嫣红的花,现在只翠叶满枝丫,顶着雨屹立在这片土地上。

“海十三娘?”苏轼踩着泥泞走近,手掌按上粗糙的树皮,像呼唤多年老友一般地轻声细语,尾音微微发颤。

十三娘的叶子在雨里沙沙沙的响,好像真的在回应他。

这里有他的生与死,有他的血和泪。

苏轼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树抽走,“扑通”一声跪在了汪着雨水的泥地里,整个人倒在了树干上,深色的眸子似乎也被雨水冲刷,刮出些许伤痛来。

这是那些诗词里的迷茫无望、心灰意冷。

他跪坐在雨水与泥泞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还是感觉到浑身发冷,胸口憋得死死的,仿佛被又宽又薄的刀子捅进来,阻挡了他血液的流动。

他捂着胸口,恍恍惚惚地想,岭南的荔枝,其实并不是坏了吧……

那些开心有多少是真?岭南是他真正意义上的远谪,重新沸腾起来的满腔热血被一纸诏令浇灭。他悲哀无奈于自己的怀才不遇,犹豫挣扎于出世入世之间。

若是不能从这一滩滩的泥沼中爬出来,他恐怕会真的就此淹死。

苏轼抱住眼前的海棠树,眸子里的光亮碎的七零八落,眼尾都发了红,紧着后槽牙低声地呜呜咽咽。

雨水没有感情地在他脸上拍打着。

“十三娘……”苏轼嗓音沙哑地轻唤了一声,“出来忘记带酒,不如你我以雨代酒,好好醉他一场……”

十三娘仍在雨里沙沙沙的响。

“黄州的天是好天,水是好水,酒,也是好酒。”他抱着树干,好像真的被雨水淋醉了一般,低低地笑起来,“可惜现在没有兰台听我说这些胡话,也没有阿爹,介甫,也没有,也没有……没有子由,没有好多好多人。”

雨仿佛明白他的痛苦,应景地下得更大了。

而苏轼抱着一棵海棠树,坐在泥浆里又哭又笑、自言自语,像个疯子。

苏轼的胡话絮絮地说了许多,说得乌云都不耐烦了,停了雨逐渐散开。

“但是啊。”苏轼松开海棠的树干,抬起胳膊擦去脸上的雨水,却又抹了更多泥浆上去。

他眼里的碎片也一点点地消失,然后燃起新的光亮。

“但是,事情总不会一直从头坏到尾。”

这里也是他真正成为苏东坡的地方,没有黄州,苏轼就只能是名动京师的苏轼苏子瞻。

浑身泥水地坐了半宿,等到了天边亮了鱼肚白,苏轼才借着光打开背包翻自己的东西。

啊,诗稿都被泡烂了。他捧出碎得看不出形状的纸张,心疼地抽了口气。

手电也被泡坏了,钱包也被泡得湿嗒嗒的。苏轼把钱拎出来,小心地抖了抖,稍稍松了口气还好,钱还能用,不然他就真的回不去了。

诶嘿,吃的也没事。苏轼把包装上粘着的的纸张纤维草草擦了擦,找了个塑料袋装起来拴在了胳膊上。

至于衣服嘛……

他心大地找了座无名小山爬上去,躺在大石头上,用了一天时间把自己晒干,然后随意地拍了拍就出发去开封了。

…………

刚到开封就被偷了包的苏轼望着川流不息的人流,站在原地无语凝噎。

这个,这个这个,苏东坡并没有经历过这个好吗?!

还好吃的没丢。这次就当穷游好了,反正也没少穷游过。

找不回小偷的苏轼叹了口气,接着向前走去。

汴京,一切的开始。

于苏轼而言,汴京的经历远比别处的更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这几乎是他一生的凝聚点,却要让他用几天的时间去经历,纷乱的情感拼命地往进挤,你推我攘谁也不肯退让。

它是炽烈而哀恸的存在。

唔……至少生理层面上是真的热。

苏轼擦擦头上的汗,感觉自己再待下去就要像雪人一样化掉了。

就是不知道真的化掉了话会不会变成云彩飞上天呢~

半个月后,苏轼终于回到了墨痕斋。

而苏辙正站在蓝桥春雪前,身边还跟了个担心他迷路的苏洵。

“爹!子由!”没想到他们会特意过来等着,苏轼兴高采烈地冲他们挥挥手,飞奔过来。

“哥哥?”苏辙面上有些惊讶,但还是习惯性地上前两步去接他,眼睛一眨笑得软软糯糯,“哥哥你回来了?路上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

“哪儿顺利了?”苏洵也走过来,捻着自己的胡须打量着他,“你看看你,衣服怎么成这样了?背包呢?”

“额……中途出了一点点小意外,啊哈哈,无伤大雅,无伤大雅。”苏轼挠挠后脑勺,尴尬地笑着解释。

苏辙默默地端详了苏轼一会儿,压着心里的担忧,尽量语气平缓地问出一句“哥哥,你还好吗?若是有事千万不能瞒着我们。”

“说实话不是太好,”苏轼想了想,笑吟吟地回答,“不过那都是路上的事了,现在没事了。”

苏洵半信半疑,但还是先上前扶了苏轼“先不说这些了。我看你着十有**又是把包给丢了不提,还在泥潭里打了滚,你还是先去洗个澡,然后赶紧回去睡觉,明天我再好好盘问你。”

苏辙也过去推着他走,脸上是人畜无害的纯真笑容“那——哥哥晚安。”

“……”

子由你也是个小坏蛋!

第一次被强制性地洗了澡,再被有操不完的心的老父亲塞回房,苏轼揉揉半干的长发,感觉自己回到了孩童时期。

不过,也算成功的瞒过他们了。

苏轼趴回床上。

门“吱呀”一声,然后是熟悉的脚步声踏进来,再“吱呀”关了门,走近了,依然是冷淡平稳的声线语气“苏子瞻?”

“嗯。”苏轼带着一点儿鼻音应了,坐起身子低着头去抱他。

王安石一言不发。

“介甫……”他把额头抵在他肩头,一开口就是掩饰不住的哭腔,尾音微微的向下拖着。

“说。”王安石轻轻应了一声,表示他在认真听着。

苏轼揪着手里的衣料哭出来,声音里满是压抑和挣扎,呜呜咽咽说的却都是孩子气的话

“我把伞丢了……”

“帽子也丢了……”

“荔枝也只有两颗是甜的……”

“我在,在十三娘身边淋了一天的雨……”

“最后包也丢了……”

“诗稿,诗稿被雨水泡烂了……也一起丢了……”

“汴京的太阳,也真的晒得我好疼……”

王安石轻拍着他的背,安静地听着他这些无关紧要的话。

苏轼的呜咽终于变成痛哭,泪水打透了大红官袍下的内衬。

“我不想仅仅当一个文人!我也不是遇见什么事都能乐观对待的圣人!!我也想要建功立业济世治国!!!”

“我……不止是一个乐天派的天才和吃货……”

他哭劈了嗓子,在最后嗓音暗哑地喃喃着这一句,情绪也在几个眨眼内落下来。

“我知道。”王安石罕见的温声低语,但并非安慰。

苏轼小声抽噎着,撒娇般地蹭了两下,把他再抱了紧一些。额头也从肩膀一路蹭到了他的颈窝,撒了一路的温热。

“嗯。”

他低低地、温柔地哼出一个鼻音。

“明天我向兰台替你请一天休沐?”

“不要。”他摇摇头,拿着气声小小声道,“我怕子由和爹会担心。我回来时都是死憋着眼泪,不敢在他们面前哭。”

“那你就不怕……”王安石条件反射性地接上,说了一半惊觉失言,立马掐断了,拍拍他的背又恢复了冷淡的语气“行了,不休沐就赶紧睡。”

苏轼忽然轻轻笑出声来。

“我不怕。”

他抱得更紧,另一只手抬起来,轻车熟路地伸向王安石的发髻,拈住木簪一抽。

“介甫今日陪我一起早睡吧。”

………………

兰台and杨万里

请不要多想,他们真的只是盖棉被纯睡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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