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推开诊所的玻璃门时,挂在门楣上的青铜风铃发出一串暗哑的响声。这铃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铃身刻着西周祭祀纹,据说是某座无名大墓的陪葬品。此刻它正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晃,在晨光里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消毒水的气味被空调吹散在诊室每个角落。他脱下驼色风衣搭在椅背上,露出内里浆洗得发硬的医生制服。第三颗纽扣的位置别着枚蛇杖徽章,边缘镀金层早已剥落——那是导师在毕业典礼上送的礼物,与如今全息投影问诊的时代格格不入。
“早上好,林医生。”墙壁里传出清冽的女声,空气里浮起淡蓝色的数据流。白薇的虚拟形象在诊疗床上方凝聚成型,她今天换了身月白色旗袍,发髻间插着支翡翠簪子,“张伟先生已经在接待室等候,他的脑电波图谱显示β波异常活跃,建议您佩戴神经稳定仪。”
林深将拇指按在办公桌侧面的生物识别锁上,抽屉弹开的瞬间,冷雾裹着镇静剂的苦味漫出来。他取出那副银丝眼镜戴上,镜腿内侧的电极贴片立刻传来细微的刺痛感。
张伟蜷缩在接待室的藤编沙发里,手指神经质地抠弄着扶手上的藤条。这个四十岁的男人有着过早斑白的鬓角,西装袖口磨得起毛,领带结歪斜地卡在喉结下方。当林深推门进来时,他像受惊的田鼠般猛地弹起身,膝盖撞翻了茶几上的骨瓷茶杯。
“她昨晚又回来了。”张伟的瞳孔在镜片后剧烈震颤,茶水顺着柚木地板缝隙蜿蜒到林深脚边,“就在老房子卧室,穿着那件绣满并蒂莲的婚纱,裙摆还在往下滴水......你知道的,癌细胞扩散到肾脏后,她最后两个月总是失禁......”
林深示意白薇关闭了房间的智能采光系统。百叶窗缓缓降下,将正午的阳光切成细碎的铂金薄片。他从白大褂口袋摸出枚青铜铃铛,铃舌上缠着褪色的红绳:“这是战国楚墓出土的安魂铃,能帮助您集中精神。现在请闭上眼睛,回忆婚纱的细节。”
当铃铛第三次摇响时,张伟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他后仰的脖颈暴凸起青筋,喉间发出溺水般的咯咯声。林深迅速调整全息记录仪的焦距,患者太阳穴处吸附的传感器阵列亮起红光——在脑皮层记忆区的投影屏上,穿着血色婚纱的女人正背对镜头梳头,木梳齿间缠着大把灰白头发。
“婚纱腰封上别着金镶玉的牡丹胸针。”张伟的声带像被砂纸打磨过,“是我们结婚三周年时买的,那天她化疗掉光了眉毛,却坚持要画上黛青色的远山妆......”
林深的手腕忽然一颤。在女人转身的瞬间,他看见婚纱领口处晕开的暗红色污渍,那痕迹沿着刺绣纹路蔓延,像条吐信的毒蛇钻进心脏位置。而根据上周调取的户籍档案,张伟的婚姻状态栏分明标着刺眼的“未婚”。
诊疗床的金属支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张伟突然抽搐着滚落在地,后脑勺重重磕在仿古座钟的黄铜底座上。林深冲过去按住他痉挛的四肢,却闻到一股腐败的腥甜味——患者耳道正渗出漆黑的黏液,在地板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天花板上扭曲的人影。
“白薇,注射0.3毫升氯胺酮!”林深的手套被黏液腐蚀出蜂窝状的破洞。全息影像闪烁两下,AI助手的声音夹杂着电流杂音:“检测到未知频段神经脉冲干扰,建议立即终止......”
警报声被突如其来的寂静掐断。林深抬头看见白薇的虚拟形象凝固成马赛克色块,墙角的智能消毒机吐出大团灰雾。在雾气弥漫的间隙,他分明听见婚纱女人在笑,那笑声贴着耳蜗爬进来,带着殡仪馆冰柜的寒气。
当张伟终于恢复平静时,林深的白大褂已被冷汗浸透。患者茫然地摸着后脑的肿包,仿佛刚才的癫狂从未发生:“林医生,我妻子最喜欢你诊所窗台上的蓝风铃,说像是把一片海水冻在玻璃里。”
林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盆风铃草早在半年前就枯死了,此刻空荡荡的陶土花盆里,只有几只果蝇绕着发霉的土壤打转。
送走张伟后,林深在洗手台前冲了十分钟的手。医用酒精混着黏液在指缝里烧出细小的水泡,他却恍然未觉。镜子里的人影突然晃动了一下,他看见十七岁的自己站在老宅阁楼上,妹妹林浅正踮脚往他领口别一朵玉兰花。
“哥,你闻起来像福尔马林泡过的标本。”少女的虎牙在夕阳里闪着蜜色,她背后那面鎏金镜突然爬满蛛网状的裂痕,“要是哪天我变成你患者档案里的一个名字......”
水龙头突然爆发出尖锐的啸叫。林深猛地关掉阀门,再抬头时镜面只剩下自己青灰的脸。他踉跄着退回办公室,撞翻了书架上的檀木匣子。泛黄的照片雪花般散落一地——全都是林浅失踪前拍摄的,照片里的女孩永远停在十四岁,站在老宅后院的槐树下比着剪刀手。
当他的指尖触到某张照片背面的凸起时,呼吸骤然停滞。用放大镜观察才能发现,那些细小的颗粒排列成西周金文的式样。十年前他请大学古文字教授破译过,得到的结果是四个字:见蛊者亡。
午夜十二点的电子钟报时声里,林深被手机震动惊醒。第七医院太平间的值班护士发来紧急通讯,全息投影在墙面炸开刺眼的红光。监控视频中,张伟的尸体正在不锈钢停尸台上缓缓坐起。这个三小时前被宣布脑死亡的男人,此刻正哼着荒腔走板的《婚礼进行曲》,赤裸的双脚踩过满地冰霜,在身后留下蜿蜒的黏液痕迹。
镜头突然剧烈晃动。在画面黑屏前的最后一帧,林深看见尸体后脑勺的头发簌簌脱落,露出蜂窝状的颅骨缺口。一只沾着脑髓液的飞蛾从孔洞里钻出,磷粉在红外镜头下泛着诡异的幽蓝。
他抓起风衣冲进电梯,没注意到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正在缓缓滑开。染血的婚纱一角从档案夹缝隙里溢出来,领口处的牡丹胸针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和患者描述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