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因为一部小说而如此动容了。
彼得堡的文坛，充斥着太多华而不实的辞藻和空洞无物的情感。那些描写贵族生活的浪漫传奇，那些歌功颂德的英雄史诗，虽然也能吸引一部分读者，但却总是让他感到隔靴搔痒，缺乏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而眼前这部《穷人》，却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这个光鲜亮丽的帝国都城背后那肮脏的、被遗忘的角落，将那些生活在底层的小人物的血泪与挣扎，赤裸裸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这种对现实的深刻关注，这种对小人物命运的深切同情，这种对人类灵魂的精准洞察，正是他伊凡·帕夫洛维奇苦苦追寻却又久未得见的文学品质。
他继续往下读。瓦尔瓦拉为了摆脱贫困和屈辱，最终不得不接受一个她并不爱的富商的求婚，离开了马卡尔。马卡尔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内心充满了绝望和痛苦，他写给瓦尔瓦拉的最后一封信，字字泣血，充满了对往昔美好时光的留恋和对未来无尽的迷茫。
当伊凡·帕夫洛维奇读完最后一个字，将稿纸轻轻放下时，窗外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来临，但他的内心却依然沉浸在小说的悲剧氛围中，久久无法平静。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兴奋，仿佛一个沉睡已久的火山，即将在他心中爆发。
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这是一部杰作。”他低声自语，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一部真正关注现实、关注小人物命运的杰作。一部能够触动人心灵最深处的杰作。”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书房里来回踱步，心中的那股兴奋感越来越强烈。他仿佛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曙光。
“多少年了。”他再次自语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和欣慰，“多少年了，死气沉沉的彼得堡文坛，终于出现了一丝真正的曙光。这个年轻人，这个名叫陀耶斯基的年轻人，他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才华和一颗悲悯的心。”
他知道，这部小说如果能够顺利出版，必将在这个沉闷的文坛引起巨大的震动。
但是，他也清楚地意识到，仅凭“曙光出版社”这样一家名不见经传、资金匮乏的小作坊，很难让《穷人》这部优秀的作品获得它应有的关注和认可。他们没有足够的资金进行宣传，也没有广泛的发行渠道。如果仅仅依靠曙光出版社的力量，这部杰作很可能会像一颗被埋没在沙砾中的珍珠，无人问津。
这绝对不行。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伊凡·帕夫洛维奇的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人的名字。
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涅克拉索夫。
涅克拉索夫是当时彼得堡文坛一位颇有影响力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位思想进步的编辑。他主编的文学杂志《现代人》，是进步文学的重要阵地，团结了一批有才华、有理想的年轻作家，在社会上拥有广泛的读者群和良好的声誉。
如果能够得到涅克拉索夫的赏识和推荐，那么《穷人》的命运或许就能彻底改变。
虽然曙光出版社与涅克拉索夫并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伊凡·帕夫洛维奇与他也只是在一些文学场合有过几面之缘，算不上熟悉。但为了这部杰作，为了那个名叫陀耶斯基的年轻人，伊凡·帕夫洛维奇决定，他必须去试一试，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他看了一眼窗外已经大亮的天色，一夜未眠的疲惫感袭上心头，但他却丝毫没有睡意。他小心翼翼地将《穷人》的手稿重新整理好，放进皮包里，然后穿上外套，甚至顾不上吃早饭，便匆匆走出了家门。
他必须立刻找到涅克拉索夫，把这部小说交到他的手上。
伊凡·帕夫洛维奇几乎是小跑着穿过彼得堡清晨略显湿冷的街道。他打听到了涅克拉索夫的住址，那是一栋位于市中心相对安静街区的公寓楼。
站在涅克拉索夫的寓所门前，伊凡·帕夫洛维奇的心情有些忐忑。他不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诗人兼编辑是否会愿意见他这个小出版社的经营者，更不知道对方是否会对一部无名新人的作品产生兴趣。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敲响了房门。
开门的是涅克拉索夫的仆人。伊凡·帕夫洛维奇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来意，请求能与涅克拉索夫先生见上一面。
片刻之后，仆人将他引进了客厅。
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涅克拉索夫比伊凡·帕夫洛维奇想象中要年轻一些，大约三十多岁的年纪，身材清瘦，面容略带倦容，但眼神却异常锐利，仿佛能洞察人心。他穿着一件宽松的家居长袍，手中夹着一支正在燃烧的雪茄。
涅克拉索夫对伊凡·帕夫洛维奇的突然到访，以及他手中那份厚厚的手稿，感到有些意外。他知道曙光出版社，也知道这家出版社目前的窘境。对于这样一家濒临倒闭的小出版社拿来的稿件，他起初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他每天都会收到大量的投稿，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平庸之作，浪费了他不少宝贵的时间。
“帕夫洛维奇先生，请坐。”涅克拉索夫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语气还算客气，但眼神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审视。
伊凡·帕夫洛维奇在他对面坐下，将手中的《穷人》手稿放到了茶几上。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涅克拉索夫先生，非常抱歉冒昧打扰。我今天来，是想向您推荐一部小说，一部……一部我认为是近年来罕见的良心之作。”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脸上也因为一夜未眠和急切的心情而显得有些憔悴，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却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
涅克拉索夫看着伊凡·帕夫洛维奇那副激动的样子，心中不禁有些好奇。他很少见到一个出版社会为了推荐一部稿件而如此失态。
他拿起茶几上的手稿，随意地翻阅了几页。小说的书信体形式让他略感新奇，但开篇那种略显压抑和沉闷的氛围，并没有立刻抓住他的注意力。他每天阅读的稿件太多了，对于这种慢热型的作品，往往缺乏足够的耐心。
他心想，或许这又是一部模仿西方那些感伤小说的平庸之作吧。伊凡·帕夫洛维奇之所以如此激动，大概是因为他太久没有遇到过稍微像样一点的稿件了。
尽管如此，看到伊凡·帕夫洛维奇那充满血丝的眼睛和不容置疑的激动神情，以及他言辞中对这部作品毫不掩饰的推崇，涅克拉索夫还是耐着性子，没有当场拒绝。
他放下手稿，对伊凡·帕夫洛维奇说道：“好吧，帕夫洛维奇先生。既然您如此推崇，我会抽时间看一看的。不过，我最近稿件积压得比较多，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这番话，其实已经是一种委婉的推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