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铮亮的光头,穿着灰扑扑僧衣的法界,拴好自己的骆驼,在略显昏暗的天色下,听着冰下水流呜咽暗响,拿出粗糙的干粮嚼动。
此处背风,寒冷暂消,但稍远处,猛烈的寒风依旧在吹刮着,于悠长的山谷中,传出般震人心魄的啸声。
嚼动干粮的法界面颊上,有着历经风吹雨打的沧桑和衰老。
通过深邃的五官与稍显浓密的毛发,可以明显看出他是汉胡混血。
嚼至一半,他忽然仰望两侧,只见高耸陡峭的雪山之上,尚有一丝余晖,让那白雪愈发耀眼。
法界虽遁入空门多年,但这一刻,还是无法抑制的,生出难以言喻感慨。
数一数,上次见到这般景象,竟已是三十六年前了!
不知一百四十多年前,玄奘法师历经十七年,西行求法归来,再次见到这两岸终年不化的雪山时,又是何种心情?
法界不经双手合十,心里感叹:“年近古稀,思乡心切,终究尘根未泯,难成正果。”
这时,旁边忽有一人,用带着长安口音的汉话问道:“这位法师,你我同行至此,还未曾请教法号。”
闻言,法界扭头看去,发现是个年轻的黑发棕瞳西方人,这是典型的纯种拂菻(东罗马帝国)人特征。
见法界看过来,那年轻人连忙整理了下自身的铠甲:“我来自罗马,汉名叫做李德。”
双手合十微一点头,法界平和的道:“李施主,贫僧法界。不知施主官话从何而学?”
李德哈哈一笑:“我们那儿也有你们唐国的商人,我是跟他们学的。对了,法界大师,你是唐国僧人,怎么会到这儿来?”
法界心绪难明,一时无言,半响方似有感而发道:“贫僧本是大唐左卫泾州四门府别将员外置同正员,天宝十年,受皇命护送罽宾使者返回。”
“天宝十二年,使团自罽宾启程准备返回长安,至犍陀罗,贫僧因患重病,无法行动,留于犍陀罗养病,病中发愿:如待病愈,愿落发为僧。”
“独在异乡数十年,岁愈长,归心愈切。”
“我师舍利越魔怜悯我心,准我所求,赠我《十力经》等诸梵文经文带回大唐,令我有所交代。故,有此归返之旅。”
越说,法界心里就越复杂。
他受玄宗皇帝之命离开长安时,大唐还是一派盛世繁华,可在犍陀罗入空门未有几年,便听商旅传来消息,说安禄山与史思明叛乱。
而自己去岁翻过兴都库什山,至吐火罗国,又闻此二十余年,竟历四帝,曾经繁华鼎盛的大唐,已露明显的衰颓之势。
这如何不让他,有恍然如梦之感。
李德这没什么太多心眼的人,也听出了眼前这大和尚心绪难平,转而说起此行:“听商队的人说,再有一天路程,咱们就能踏入大唐安西都护府境内,法界大师,你很快就能回故乡了。”
对此安慰,法界唯有合十点头,然后问起李德:“李施主,贫僧观你既非使者,又非商贾,敢问为何独身行路,孤往大唐。”
李德立时咧嘴笑了笑,可笑完,又忽显哑沉:“这一来,是因为仰慕唐国文化,我不是还特地给自己取了汉名嘛,就是方便看看商人们所说的繁**度。”
“二来,则是因为我分了我兄长的爵位,他总看我不顺眼,我也不想一辈子就跟城里那些贵族,整天勾心斗角,所以出门远游。”
“等我回去以后,逐渐老了,再把这一路的见闻,说给我未来的子孙听,让他们知道133,这个世界是如此广阔,而不是只有那小小的树林和城池。”
法界有些疑惑:“树林?”
李德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跟你们唐国一样,我们那儿的贵族也有封底,而且家族姓氏一般就是封地名称。我们家的封地,就是某片树林。”
就在这时,法界目色忽凝,“腾”地站起,走出背风处,于寒风中望去。
只见极远处的天际,竟有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然后分散蔓延至此,飞快遮蔽了目所能及的整片天空。
“法界大师,怎么了?”李德踏步跟来,顺其目光看去,只见愈发昏暗的云天。
法界为所见之景震撼莫名,回头发现李德满脸疑惑,好似全然未见,不由道:“李施主,如此浩然异象!你没看见吗?”
李德更为茫然:“啊?这……哪有……”
闻言,法界回身,见其余商队成员皆是神色如常,只是偶有几个,好奇的看着自己这边。
他心里惊愕之下,逐渐明白什么,又往天际望去,只见光柱已无,但云层当中,仍偶有隐匿的金辉浮现。
法界但到底是个修行近三十年的和尚,虽震撼与疑惑交织,但仍勉强压下心绪,拿起手上佛珠捻动,却是再未说什么。
李德看着法界老和尚,默默折返背风处,从骆驼包袱里拿出草垫与厚被,一者铺于石头,一者批于背上,低声念起了经文。
他被弄得一脸懵,但只当宗教人员间歇性犯毛病,倒也未再追问。
黑夜笼罩大地,气温飞快下降。
人们披着被褥,挤在骆驼群中取暖,依旧被冻得瑟瑟发抖。
法界亦是久久未眠。
作为宗教人员,他比普通人更清楚,这世上绝无神通法力,可是,下午所见到的一切依旧在他脑中回荡。
修行到他这般年月,寒冷已经没法再令其感到痛苦,但闻着骆驼的臭味,心绪不宁却让他辗转难眠。
就在这时,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
法界刚刚警觉的坐起身,便见到某个持刀守夜之人,忽然嘶声大喊:“敌袭!马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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