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八个小孩睡熟,法界和尚便将之一一放回被褥里,然后弯着腰,避免触碰房顶,无声无息的走到门口。
结果刚一走近,李德便立马睁开眼睛,看着愕然的和尚,只是咧嘴一笑,也不问为什么,直接道:“走吧,等你很久了。”
法界和尚面容徐徐松懈,最终摇头苦笑:“着相了。”
于是,两人出屋。
暗夜电闪,狂风呼啸,却无半滴雨水。
他们的身影在明暗不定中,若影若现,走到隔壁垂直连接的小屋前,抬手欲敲房门。
手未至——
“进来吧。”
平淡的话音便是响起。
法界与李德对视一眼,于“吱呀”中推门而入。
电光洒进破屋内,照亮了干草堆上,那盘膝而坐的青衫男子,而挤进的狂风,更令其发丝摆动。
他就那样淡然的凝望着两人,仿佛一尊雕塑。
巨猴形态的法界“扑通”跪地,面容凝肃:
“愚僧本京兆郡云阳县人,俗名车奉朝,乃大唐武官。若未入空门,此方年岁,亦应归于乡里,儿孙满堂。”
“晨品苦茶,跨门而出,应见良 田不绝,而听鸡犬之鸣。伴霜远去,于溪会友,两叟笑谈而垂钓。”
法界眸光闪烁,眼角轻微颤动。
想起八个孩童翻弄自己宽阔手掌时,那柔嫩的触感,钻到自己毛发里嬉闹时,那小小而暖和的身体。
最终,他们陷在其中,用小小的脸蹭了蹭,便带着难见的笑容,沉沉睡去。
法界面容上浮出某种希冀:
“临至午时,有孝孙挎浆食奉之,观空篓而嬉弄,又扯须以顽乐,人笑鱼散,快活怡然。”
“时暮,残阳西坠,天昏林阴,携孙归家,鱼瘦人肥。虾蟹既出,唯见三影,踏辉远去。”
“入家,羹香绕梁。秉烛而食,烛影烁烁,老妻忉忉,子则劝然。观众容,听众声,得享天伦之乐哉。”
法界想为之欢笑,可脑中又乍现沿途上,那一片片冻结的血迹和残肢,面上希冀逐渐变成痛容:
“此诚愚僧未泯之尘愿,然岂非天下之所愿哉?”
他想起那日废墟当中,小小的孩童钻出土窖,呆望着满地疮痍,屈伸冻得发紫,走着,跌倒,爬起,又跌倒。
他下马而去,将之扶起,喂以热水。
那小小的孩童,在模糊中哭问:“阿翁,阿爷阿娘去哪儿了?我找不到他们。”
看着那脏兮兮的小脸,他僵而无言。
法界的面容已经在颤抖,却竭力忍住,猝然叩首,额手皆伏,五体投地,掩饰失态,沉声而吼:
“妖魔食人,生灵涂炭,愚僧却为执念所困,今方醒悟在,罪不容恕。”
“望唐尊慈悲,准愚僧入圣盾之门。朽朽老躯,孤寡之人,无家之犬,愿化柴薪,为天下生灵……效死!”
“咚!”
法界抬身,毅然再叩,将地面砸出闷响。
唐佑未言,看向其身旁之人。
李德看了看唐佑,又看了看法界,也是跪倒在地,喊道:“我也一样!”
“即便随时可能为此战死,且永受贫穷,生不留名?”唐佑沉声反问。
李德张口欲言,可又忽然止住,并一点点合拢,陷入沉默。
他想起自己离去之时,那牵着孩子,倚门痛哭的女人。
当时,自己沉寂在即将见识广阔天地的兴奋中,还曾随口许下诺言,一定会活着回去,并且要给她带回世界上最璀璨的宝石。
自己其实并不爱她,婚姻都是父母的安排,可她……又是那样的无微不至,总是默默做事,然后在静悄悄甜望着自己。
以前总觉得,自己是不受一切束缚的雄鹰,她不过是锁住自己的牢笼,可现在想想,如果自己在异乡战死,那她……
他的心脏莫名疼痛。
而且,说实话,李德其实也怕死,而且是越想越怕。
厮杀中,猝然而发的血气之勇,能让人忘却一切恐惧。
可当人冷静下来,仔细思考,“死亡”这两个字所蕴藏的深邃恐怖,却足以让任何人胆寒。
那天被救回来后,李德夜里曾惊醒数次,都是梦到自己死了,尸体在荒芜中腐烂。
怕死,怕不能去见她。
可是……
他想起化为废墟的村庄,想起满地的尸骸,想起被吊在火上炙烤的婴儿……
是!如今妖魔还没波及自己家乡,仅仅是在部分地区肆虐,可如果放任不管,那惨烈的景象,必然会蔓延到所有地方。
李德的手一点点捏紧。
他想起了不苟言笑的父母,想起了和自己互相看不顺眼的哥哥,想起了才一两岁的孩子,想起了……那静静甜笑的女人……
他的确曾想跑的远远的,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