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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六日星期二，是重病监护室例行探视的日子，所以一大早，家长们都聚在外面的走廊里，等候医生查房出来，通报孩子的准确消息。
王钧也挤在这些家长当中，呼吸着因人口突然密集而浑浊不堪的空气，虽也很期盼，却并不担心，看着别人伸长的脖子和焦灼的目光，王钧甚至还略有些微微的得意，像占了点小便宜的孩子，顾盼间故意做出点从容的样子，可惜却没能引起别人的注意。王钧虽然也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这种感觉却是真切存在着，让王钧都觉得有些好笑，原来自己的心理也是如此阴暗的。
王钧得意的原因，是早已知道了孩子的状况，昨天晚上张月就打来电话，说已经跟十楼沟通好了，今天早上查完房，孩子就可以接下去，在她那里观察着。她在电话里让王钧不必要上来这么早，但不到八点，在肖倩和丈母娘的催促下，王钧就赶到这里，加入了等待的队伍。
肖倩现在已能下床稍做活动了。昨天下午的最后一次检查，医生说肖倩恢复不错，就把她的导尿管去了，让下床走动试试。在王钧的搀扶下，肖倩轻轻下床，在病床边挪动了两步，发现伤口并没有预料的疼痛，就又绕床走了下去。其实这时候真正难受的是王钧，抱着肖倩的胳膊和肩膀，胸前的淤伤象撕裂一样的疼痛，但王钧不好吭声，咬牙默默地忍着，却也坚持了下去。
肖倩不知道王钧受伤的事，见他满头大汗的样子，以为是替自己在紧张，就取笑了他两句，谁知道话音未落，自己却放了个响屁，像被针扎破了个小口子的气球，虽不尖锐，却悠长而缠mian，异常清晰，弄得肖倩脸都红了，却让王钧和老太太幸喜不已，术后放屁是手术成功的标示，说明胃肠蠕动已恢复正常，可以简单进些流食，不需要吊瓶维持了。
王钧见丈母娘一溜烟地出门，招呼也不打，急忙忙乐颠颠地走了，就告诉肖倩说肯定是回家熬粥去了，果不其然，七点刚过，老太太就端着口小锅来了，后面跟着张月，手里也捧着个巨大的饭盒。张月仿佛已忘了下午的不快，笑得自然而流畅，搞得王钧自己反倒讪讪的，这才相信她确是这样的性格。
这时候门被打开，走出来一个护士，大家以为是宣布什么消息的，连忙就挤了过去，但人家却是出来取东西的，厌恶地看了眼乌烟瘴气的场景，拿小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才分开众人，面无表情地去了，雪白的衣帽和精致的皮肤，让周边的家长们“不忍亵du”，连忙躲到了两边，让出条通道请她过去。角落里的王钧低头察看了一眼自己皱巴巴的衣服，因为两天的忙碌和心理折磨，又没地方洗澡，上面已经散发出了一股难闻气味，再眺望人家那款款而去的背影，不禁也是“自渐形愧”了，想起上学时候床头那副伊能静的写真，旁边的注释是“落入凡间的精灵”，和现在的情景一对照，想想也不是道理。
家长们等那护士走远，就又恢复了以前的格局，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堆，小声地议论着孩子的病情，他们的表情各式各样，眉眼里的担忧却是并无二般的。王钧注意到了他们的外观，绝大多数都是和自己一样，蓬头垢面的样子，王钧知道，这里面有很多人都来自外地，孩子住进了医院，他们就在傍边的小旅馆里凑合着，王钧甚至见到过一对夫妻，白天捡拾废品卖钱，晚上睡在自己工地的水泥管子里，开始以为是盲流，后来一问，才知道是刚出生的孩子住进了医院，不舍得花钱住店或租房子住。“可怜天下父母心”，王钧想，真是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王钧正在那儿胡思乱想，突然感到有人在拉扯自己的衣服，回头一看，见是张月，张月拉着王钧拐到护士站后面的小屋，责怪地说，“不是让你别急吗，怎么这么早就上来了，人家还没查完房哩。”
王钧赶紧笑着说，“我不是着急嘛，反正没事，上来等着。”
张月可能也觉得自己这两天态度不太好，就打量着王钧笑道，“看来心情还真是影响形象，你看你，现在和你们工地的民工有什么区别。”
“可不是，”王钧伸着胳膊闻了闻，“就没有管自己的心思。”
王钧估计还得等一段时间，见张月也没了话题，觉得有些冷场，就笑着叉开话题，“说起这‘民工’，还有个故事。上次省委书记视察我们工地，还跟我亲切握手来着。”
“我听说过了，还上了第二天的头版，”张月看了看王钧，不知道他怎么扯到这事，就笑着说，“你应该收藏着，一般干企业的都喜欢这个，装裱起来，以后见人都拿出来炫耀炫耀。”
“我也想啊，可是你没见下面的介绍，只有几个字，”王钧故意苦着脸说，“省委书记和民工亲切握手”。
张月听得“噗嗤”一声，继而就“咯咯”大笑起来，和肖倩当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不过经这一调和，气氛顿时就好了很多，王钧趁机把这两天的感觉跟张月说了，觉得这医生的责任和护士的态度，和自己映像中的太不一样。张月可能是耳濡目染久了，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不过也承认和以前比，确实有了很大的变化，“这都是社会逼的，”张月说，“责任太大，收入太低，环境太差，任谁心理也不会平衡了。”
王钧虽觉得她有些强词夺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这社会已功利到了这个地步，连自己都不可能守候住本心，何必又去要求别人哩，想到这里，王钧也就心平气和了，只是在内心深处，还是微微地有那么点遗憾，有那么点无法磨灭的不甘心而已。
两人在这边讨论着，那边的门却真的开了，出来个护士，拿着张纸条，直着脖子喊，“张老师，张老师。”张月连忙起来应了，带着王钧挤了过去，那护士从里面抱来孩子，递了出来。王钧接过孩子，抱在怀里，两天没见，孩子虽然不舒服着，却还是长大了许多，脑袋几乎大了一圈，原来皱巴巴的皮肤，也紧绷绷的了，只是因为打针，两鬓被剃得光溜溜的，看着怪怪的。
王钧抱着孩子下去，两边的家长又自动让出个通道，像是生怕挤坏了孩子，王钧看他们的目光，一个个透着浓郁的羡慕神情，顿时心里也被幸福塞得满满，下意识地，紧了紧怀里的孩子。
王钧走到楼梯口，等了一会电梯，耳朵里传来那护士一声声叫唤家长的名字，不禁也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着他们，希望也只是虚惊一场，像他自己，不管刚才的得意是多么的虚伪，王钧知道，自己这时候的祝福是真诚的，因为，自己已经懂得了为人父母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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