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一千公里的天空,是以中子物质为支架的辐射层。整个854层面的辐射层更像是一个蛋壳,与脚底五百公里的岩层,一千公里厚的液化层共同包裹着一千公里厚的大气层。站在广场上看去,一望无际的花海,平平整整,没有一丝山峦的起伏。辐射层下,气温随高度的降低而降低,氢氧分子结合成水分子,向下弥漫。最终水分子在十公里高的大气层上慢慢凝结成水滴,云层终于翻滚着压向大地。接着下起了雷震雨。雨点打在花瓣上,打在东联的载体上,泛起一朵朵云雾的水花。
水花稍纵即逝,似乎它是有生命的,它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来到东联的载体旁,灿放一秒钟。这又让东联想到前不久在一亿多公里之遥的Z19地区观摩的那场洗礼。他穿越了835个大地,穿越了835个大气层,穿越了835个世界,穿越了835个两万公里的热区,只为参加那场世纪洗礼。那一万个婴儿是幸运的,能被Z区主教洗礼,未来一百年的生命,将会是光明而又灿烂的,将会和这朵水花一样灿烂,也将会和这朵水花一样稍纵即逝。
整个Z区,18层面是现有技术下,纯人类所能到达的最低层面。主教为了修炼,或者说为了和能量人的达官显贵们周旋而居住在18层面。而就在1至17层面,居住着占能量人中总数百分之十的官员们。这里因为靠近质能转换核心,能够优先得到充足的能量供应。
在900层面之外,相反,热量供给严重缺乏,居住的能量人极少,大部分是参加943层面建设工作的纯人类和铸模器中少数能量人。在最外一层942平面,大气内的温度在零下100度以下,完全呈冷冻状态。东联听说,如果943完工,闭合系联合政府将拆除第一层面,并且此层面的中分子物质加固到第二层面的隔热面。这样,942层面将会成为941层面,大气温度至少可以提高50度,至少纯人类可以在其内生存下去。那真生主教也将不得不迁离18层面,转而到19层面,其实也就是新18层面。一万年以来,闭合系就是依靠这种滚雪球的方法从一个直径仅500公里的小系统增大成现在这样一个大系统的。
东联打算不顾老师河川沐的反对,志愿参加943层面的建设工作。这是他看过万人大洗礼仪式后产生的想法。生命活着,应该要有价值。“如果我活着,还比不过生命有限的纯人类的价值,那我活着为什么?”东联沐浴着雨丝想着对河川沐老师的话。
河川沐老师没有再反对他。河川沐觉得那场洗礼并没有洗去东联的思想,反而让他走入另一个极端。东联不是纯人类,只要他愿意活着,他将有着无限的生命时间,他并不信仰生命教,河川沐不能用生命教中的第一教义来规范东联这个最有天份的学生。也许让他到大建设工地上体会生命存活的艰辛对他的修炼有好处。
云淡了,雨停了。
用花草搭就的小屋里突然跑出来两个纯人类的小孩子,小的两三岁,大个也不过五六岁。东联突然想起那个老朋友安林。安林曾经是W854-5634-34656地区33号普通的孩子,二十年前,随父亲去了第二地球,说是为了去生命教的圣地水星地,去看看命源瀑布。安林曾学着父亲的话对东联说,命源瀑布就是生命的源头,所有的纯人类都是喝着命源瀑布流下来的水而活下来的。但这二十年来,完全失去了安林的消息,只听说第二地球正进行着大范围的战争。战争,那个杀人的玩意儿,却盛行在生命教的源头,不得不说是个讽刺。东联想着,忘了身边孩童的嘻笑。
尾部的火焰燃烧了一百天后,分秒不差地熄灭。东联依附在一颗直径数公里的小行星中,开动质能转换器,小行星表面立即熔化,随即发出白光。小行星在它的推动下,向刚刚熄灭的尾部飞去。很快,小行星被尾部的余热烧成了液滴,并被强大的热流冲出尾部,正好向靠近尾部的一个铸造厂飞去。并且在铸造厂的一个直径五公里的模具前停下来,速度与角度把握得分毫不差。模具前的纯人类不由得赞叹东联的智慧,这个新来的能量人与那些工作了上百年的老手不相上下。
这个工作最大的危险性就在于,你得掌握好速度飞进尾部,并借着尾部的热量迅速将小行星熔化。加热的速度一定要快,否则液滴就不均匀,制造的模板极可能出现裂缝。飞进去以后,你得掌握好角度,凭着尾部的热量将加热后的小行星液滴反弹出来。很多能量人没有掌握好角度,小行星一去不回,被质能转换核心的高温气化。
东联的小行星液滴很快被一个中分子大钳稳住,两片模具一合,小行星在模具内冷却,成为一块五公里长宽,半公里长的薄板。整个薄板表面非常光滑,其表面的分子排列重新整合,使这块薄板能最大程度承受应力。也只有这种材料,才能用于辐射层的建造。整个闭合系的第943层面的辐射层已经快接近完工,除了Z与Y地区外,长宽五公里厚半公里的薄板由中分子物质粘合成一千公里厚的辐射层已经将闭合系整个地包绕起来。943层面辐射层与942层面中间相隔两万公里的热区,但现在这个热区由于没有完全封闭,温度只有千余度。
在这里,东联是不用思考的。这里,全部按照已有一万年历史的规则运行着。
但就在这里,东联第一次看到同伴死去。
那是一个能量人,名叫歌台坦,从名字上看就是个女性。在这个铸造厂,女能量人并不多见。她按照常规进入一个直径十公里的小行星,启动位于小行星地心的质能转换器,然后小行星按既定轨道飞向尾部,却迟迟没有反弹出来。
铸造厂的中子机械没有停下来。机械旁的纯人类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工具。而铸造厂整个能量人都停下了,用微弱的场感觉着尾部这个炼狱,希望得到哪怕一丝歌台坦的信息。其中有个能量人依附在载体上,场剧烈地颤抖。载体的主人与歌台坦已共同工作了七十九年,他们本打算过了八十年纪念日,向联合政府申请婚姻整合。
“工作吧!”身旁的一个纯人类对东联说。
“歌台坦死了!”东联的场也在颤抖。
“死不过是生命的一部分。”
“她本可以不死的。”东联对这个老年纯人类不由得恼怒了。
“但死确实不是生命的一部分。我也马上要死了,但我不害怕。”
东联这才透过他的宇航服,审视起这个老人。他确实很老了,雪白的胡子飘在胸前。
“你应该回家安享老年。”这句话是发自东联内心的。
“回家?这里就是我的家,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也注定要死在这里。”
东联这才意识到,自己前句话是多么愚蠢。纯人类,哪能和自己一样,以光速在闭合系内穿行。哪怕两万公里宽的小小热区也会成为阻止纯人类脚步的最大障碍。没有一定的经济能力,要在这个半径一亿多公里的闭合系里走出十公里都是不可能的。
“我家人都死了,十年前,一块小行星液滴冲进了我的家。他们都死了,我刚好在工地上,所以我活还活着。”老人嗫嚅着,自言自语。
“对不起!”东联轻轻说。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没有完成生命教交给我的任务。”老人的眼睛混浊了,“我本来应该死在他们前头的。死的人应该是我,站在这儿的人应该是他们。”
“嗯……”
“能量人是不会死的。所以你们害怕死亡。”
老人的这句话深深地烙在东联的心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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