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启亮率后队到达罗佛寨时，已经是天光渐亮的黎明时分。此番出征，调动了五个营、工兵队、特种分队以及两个步枪分队，当然还有近卫营的几十名卫士，共计两千四百人。
山寨中一片血战之后的惨状，尸首横七竖八躺满街道，地上滩摊血迹仍然尚未干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儿。工兵队的乡勇正忙着打扫战场，除了少数把守寨门的警戒部队，其余人按建制靠坐在临街的屋檐下。乡勇们太疲惫了，多数人已经酣然入睡。
夜里的战斗，共毙敌三四百人，俘虏近百人，杀伤逃跑的不计其数。乡勇也遭受了较大损失，战死三十四人，重伤四十一人，其中特种分队战死十七人，重伤十五人。
天空中阴霾密布，初升的太阳透过云层，在东面的天际映出一抹朝霞，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刚刚沉寂不久的山寨渐渐苏醒过来，寨民们从窗边门缝偷窥着夜里激烈厮杀的战场，满寨子的官军让胆小的百姓惊恐不已，恐怕这些大兵醒来之时，便是寨子里鸡飞狗跳的场景。
深秋时节山顶的晨风透着浓浓的凉意，陈启亮站在寨墙上远眺岭下的太和村，那里早已回复平日的宁静安详，如果不是村中手执兵器来回走动的巡逻岗哨，看不出与农耕桑织的其他村庄有太大差别。
“父亲，队伍太疲劳了，还是多休息一会儿再整队出战。”身旁的明仁小心翼翼地建议。
“好，上午让大家好好休息，安排人支锅造饭，再烧些姜汤给大家喝下去，唉，秋天凉了。”陈启亮放下手中的望远镜，抿了抿身上被风吹起的斗篷。听到夜里的战斗情况和部队的伤亡，他的脸色就一直不太好，伤亡是大了一些，尤其是自己给予厚望的特种分队竟然彻底打残了。如果队伍能协调配合的更好一些，如果在进攻之前队伍能稍事休息恢复体力，部队的伤亡会小得多。对方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倘若是人数相当的精兵，恐怕惨败的很可能是自己这方。
“敌人的战斗力很差，夜里交手之后他们也应该清楚，会不会偷偷溜掉？”明仁有些担心，对方是本地人，藏起来可就不容易找了。
“唔，至少白天不会吧，对方缺乏训练，白天逃跑很容易被咱们追上击溃。让寨上岗哨严密监视敌人动向，有异常情况马上报告。”他估计对手很可能打算拖到夜里趁黑逃走，无论如何午后一定要发起进攻，绝不能变成旷日持久的追剿。
寨墙下，一名年纪略小一些的乡勇从随身的针线包中找出缝衣针，低头挑着满脚的水泡，周围的同伴们还在熟睡未醒。
“来，我帮你”对面有人主动蹲下来帮忙，伸手要过缝衣针，握住满是尘土泥垢的黑脚。
小乡勇迷迷糊糊靠回到寨墙，蓦然迷离微合的眼睛瞧见面前垂下的黑色斗篷，霍然睁开眼睛看清对面之人，吓得急忙往回抽着赤足，“先生！大人！我，我自己来。”。
“快别动，不然可要扎到肉啦，接着再多睡一会儿吧。”陈启亮和颜悦色地说道，小心地用针刺破水泡，挤出其中水分。
“这就好了，不然可没法走路了。”挑完水泡的陈启亮抬头看时，小乡勇已是满眼含泪，周围其他乡勇也都纷纷起身，瞧着眼前出乎意料的一幕。
陈启亮从周围乡勇的眼中，感受到了一丝以往没有过的东西，亲切，以往这些眼神中更多的只是敬畏。此情此景，突然想起了战国时所向披靡的名将吴起。吴起曾经为士兵吮吸身上毒疮中的脓血，士兵的母亲听说了大哭说：“前几年吴将军为他的父亲吮吸疮口，结果他的父亲直到战死也决不回首。今日吴将军又为他的儿子吮血，我真不知我儿子要死在哪里了。”吴起不愧深谙士兵的心理大师，与士卒同甘共苦，激发出士兵舍死报恩的斗志。不过单单感动一个士兵，士兵定会像那位母亲所说的必死无疑，只有激发出所有士兵的斗志，才能最大限度的提高战斗力，齐心协力，降低整个部队的伤亡。这种东西恐怕只能是一种共同的精神，一种具有深邃内涵的信仰才能做得到。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眼前的乡勇脸上还带着稚气，尽管长得不矮，但也能看出比其他人要小一些。
“报告，俺叫李二娃，是广西容县人，今年十六了。”李二娃抹了把眼睛，挺直不算雄壮的胸脯，大声回答。
“哈哈，男儿有泪不轻弹，真刀真枪地干上两仗才算得上男子汉，大家看，现在还是个细仔嘛。”陈启亮风趣地拍着李二娃的肩膀，惹得周围人哄然一笑，气氛一下子融合了许多。
“先生，这小子刚来时还不到十六，撒谎虚报了年龄。”旁边有人笑着揭短，其他人又是一番哄笑。
“这不是横渡陵江的勇士吗？”陈启亮一眼认出说话的正是在宝圩率先强渡陵江的刘壮。
“听到没，先生还记得俺！”刘壮兴奋得两眼放光，激动地跳起来叫嚷着，现在他已经升作了李二娃这个班的班长。
“年纪小怎么着，俺可是从新兵营凭本事留下来的，一点儿不比别人差。”李二娃却对刚才班长的揭短很不服气，涨红了脸辩白。
“好，有志气，这仗下来细仔就能出脱成硬汉子了。”陈启亮挑起大拇哥鼓励着，转身见周围乡勇也都围过来瞧热闹，便趁热打铁地鼓动起来。“昨天夜里已经打得敌人屁滚尿流，大家说说，咱们同敌人相比，谁更强？”
“当然咱们了”乡勇们七嘴八舌地回答。
“咱吃饱喝足，养好精神头，一口气端了他们的老窝，做得到吗？”陈启亮拔高了嗓门。
“做得到”这次回答整齐了许多，声音也更加响亮。
身后的明仁明白义父的用意，举起孤零零的右臂，大声呼喊起来，“我军必胜”。
“我军必胜，我军必胜”，周围的乡勇们用足力气跟着附和呐喊，远处的乡勇也加入呐喊的行列，喊声从寨墙下迅速波及整个寨子，汇成撼动心魄的震雷。
临时指挥所设在寨子中心，一路上陈启亮脑子里还在琢磨，怎么才能挖掘出那种能长久激发士兵斗志的信仰。练兵实纪中讲，“数十万之众，非一人可当，必赖士卒，誓同生死，奋勇当锋。”军队的士气能够左右部队的战斗力，两强相遇勇者胜，越是遇到强敌，这种作用愈是显著。
当年解放军打天下时，斗志顽强，那是信仰中国本土化的无产阶级思想，不过眼十九世纪中叶的中国根本不存在产业工人。现代巴勒斯坦人敢于舍身杀敌，除了穆斯林宗教教义外，民族苦难的磨砺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民族主义，陈启亮眼前一亮，强调民族的诉求至高无上，信奉归属民族的利益压倒一切。推翻满清可以用民族主义彰显满汉之间的民族矛盾，对抗欧美列强也可以用民族主义彰显华夷之间的民族冲突。当年孙中山不也利用民族矛盾，提出驱逐鞑虏的口号，民族、民权、民生的政治主张完全可以改造借用，只不过平均地权和节制资本的提法对于国情复杂的大国显得有些幼稚。当然，民族的概念是可以变迁的，中华民族历史上就历经了很多次大的民族融合，就是汉民族本身也有过多次的融合。所幸的是以汉民族为主体的大民族，因汉民族悠远丰富的文化内涵，具有着继续融合其他民族的魅力。
民族主义的精神可以被导向开放的、追求自由民主的方向，那将是民族间的宽容互助和交流发展；也可以导向极端的、甚至法西斯主义的方向，那将是民族间的血腥屠戮和残酷奴役。陈启亮仿佛眼前展现一张千百条网路的棋枰，棋路如此繁复纷杂，未来棋局的终结似乎超出了棋手掌控的能力。
现在，自己还是满清朝廷的官员，乡勇也是官府准许的准军事武装，公开宣扬排满扬汉是万万行不得的，不过鼓吹与洋夷之间的民族矛盾还是能被官方接受的。完全可以暂时装扮成务实救国，类似于后来洋务运动的温和改良派；手下的乡勇则应当更多地表现为稳定治安、保护民生的武装力量。当然，继续在乡团中大力推崇岳飞的“精忠报国”也是别人难以口实的，乾隆皇帝就曾称赞岳飞“伟烈纯忠”，还在武穆庙题诗“重开奇秀，永佐朝帮；崇修喜才，宗耀远贤。”只不过要借这个幌子，更多地在乡勇中宣扬岳飞的抗金事迹和爱国诗词，满清不过后金而已，精忠报国很容易转化为报效大汉民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