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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1 / 1)

?萧恩时遂命另席安置。未及落坐,范仲淹便痛批刘氏族人依仗权贵,作威作福,为祸不浅。他于天圣七年即上书要求太后还政于仁宗,未果,乃贬为河中府判官,如今刚刚调回来做了个右司谏。他忿忿说着,见狄青沉默,知其年轻,又是武职,不便议论朝事,便向着旁边那中年人道:“耆卿,你以为如何?”那人微微一哂,悠然道:“我只会奉旨填词,哪里说得这些朝政大事?”此话一说出来,萧恩时这才知道,原来这形貌不扬的中年蛮子,竟是大名鼎鼎的词人柳三变。坊间均传说其天性风流,才情高妙,生长在官宦之家,后家道中落,又因屡试不第,遂寄情风月,踏遍青楼。范仲淹却道:“不然,阁下不是自诩为‘白衣卿相’么,如何说不得?”柳三变捻须笑道:“我已年近半百,半截入土之人了,早对功名死了心,还妄议什么?”众人皆知其仕途不顺,其父、叔、两位兄长皆是进士,独他总是怀才不遇,时运难济。正想着用话宽解,那名妓陈师师笑道:“柳七爷才高八斗,名闻天下,如今这京城之中的教坊乐工每得新腔,都要来着求七爷作词呢。有道是:‘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说得众人哈哈大笑。另外那名女子一直没作声,此时望着柳三变微微一笑,神态亲昵。她叫谢玉英,原是江州妓家,生得丰肌滑骨,色艺俱佳,最爱唱柳词。柳三变结识她时,见其书房有一册“柳七新词”,因而与之一见钟情。临别时,他写新词表示永不变心,玉英则发誓从此闭门谢客以待柳郎。后闻听他回京,出入名妓花楼,以填词为业,谢玉英便卖掉全部家财赶往东京。几经周折,在陈师师家中找到了他,久别重逢,两人再修前好,就在陈家东院住下,情同夫妻。范仲淹却有些不以为然,“柳词美则美矣,但整日价醉卧花丛,锦榻绣被,胭脂奢靡之气未免太浓。依我看来,诗文须胸中度世,吞纳山川之气,俯仰今昔之怀,格调更为高尚些。”他与柳三变原是旧友,说起话来可就不大客气。柳三变道:“人各有志,际遇亦大不同,岂能相勉?”狄青见二人话不投机,和事道:“末将不懂这些,只晓得打仗要冲在前头,奋勇杀敌,不能退缩。”范仲淹今日在此做东延请老友,顺便拉上了他。范仲淹忽想起一节,对狄青道:“对了,党项首领李元昊在西北称帝建西夏,朝廷择京师卫士戍边,听说你也入选了,任延州指挥使?”狄青“嗯”了声。范仲淹点点头,“这倒是个为国效力的良机。但有一条,若为将不知古今,匹夫之勇尔,还是须多读些书方好。”狄青便拱手道:“请范公指点。”范仲淹想了想,道:“这样,明日我授你《春秋左氏传》,内中有许多战役交锋往来,好好通读了,便可悉知春秋以来将帅兵法。”狄青起立,深施一礼,“多谢范公,末将定当发愤读书。”萧恩时心中默念:“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两句柳词刚好是他目下心情的写照,忍不住道:“范公忧国忧民,识量旷达,诗文如日月高悬,照耀古今。但柳先生作词音律谐婉,承平气象,于羁旅行役直抒胸臆,生动活泼,雅俗共赏,必可声传一时,流芳于世。”他有感而发,倒非曲意虚捧。柳三变原虽见这人形貌清奇、神气安详,又听说是这“天下第一楼”的主人,起初以为其只是陶朱公之流的人物,不料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禁大起知音之感。当即兴起,挥笔写下《长相思(京妓)》:“画鼓喧街,兰灯满市,皎月初照严城。清都绛阙夜景,风传银箭,露叆金茎。巷陌纵横。过平康款辔,缓听歌声。凤烛荧荧。那人家、未掩香屏。

向罗绮丛中,认得依稀旧日,雅态轻盈。娇波艳冶,巧笑依然,有意相迎。墙头马上,漫迟留、难写深诚。又岂知、名宦拘检,年来减尽风情。”吹干墨迹,递给陈师师,“送与你的。”想了想,又写道:“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鸣咽、画角数声残。”又嫌后几句有哀音不好,一笔涂了,付与在旁垂手侍立的卢管家,“拿去裱了,挂起来!”将笔一掷,大笑道:“疏狂当歌,来来,柳七今儿既有佳人为伴,又有朋友共一醉,人生快事也!”这顿饭直吃到漏上二更方兴尽而散,那卢管家颇为识趣,早吩咐免了酒宴银钱,又雇来几辆大车将客人一一送走。萧恩时目送着他们离开;忽见高高的墙檐之上有几条黑影一掠而过,卢管家忙道:“不妨事。那是‘冀中双鹰’带领武师们看家护院呢。”今晚闹了这一场,令他对这位新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萧恩时点点头,见雪已经住了,便道:“你素日辛苦,早些回去休息,我想一个人走走。”这开封城与别处不同,早已取消了宵禁,各家店铺的夜市直至三更方尽,五更又重新开张,那些热闹去处,更是通宵不绝。夜色清辉中,处处芳酒绣筵,人人酩酊沉醉。萧恩时信步徜徉去,来到一处夜市上,只见胡辣汤、杏仁茶、浆面条、灌汤包子、老姜麻油鸡、陈店麻花、息县油酥、蔡记蒸饺、秦氏熏肉、炒凉粉凉皮、锅盔、砂汤、灌肠什么的各色小吃应有尽有,还有买卖衣服、骨董、图画、领抹之类,无数盏气死风灯、马骑灯、油灯明晃晃地照得如同白昼,吆喝声此起彼伏。他站了片刻,只觉热闹得不堪,正想回转,忽见街那头来了对卖唱的父女俩,那女孩子大约只可十三四间,这冷的天气,身上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青布大褂,蓬头垢面,足下一双草鞋,似乎还不甚合脚,拖拖沓沓地走着。那中年汉子也是一脸病容,手里拿着把胡琴,轮流走到每个摊位前,低声下气地揽客。便有一桌客人招呼过去听曲,过门一响,那女孩子便唱:“我有一枝花,斟上些儿酒。满满泛玉杯,悄把花来嗅。莺莺燕燕金衣簇,叶下双双语。桃李花深处,蜂恣蝶歌舞。唯有花心似我心,几岁长相守。”这女孩子长得瘦瘦小小,满脸菜色,歌词也甚是浅显,声音却高亢嘹亮,吐字格外清晰,竟将周围嘈杂的人声都掩盖下去了,一时间吸引了不少目光。那桌客人本已有几分醉意,有个胖子左手端着酒碗,右手指头乱点,“唱得不、不好!你有一枝花,哪来的花?”那女孩一怔,不知如何应答,就回头望她爹。那中年汉子赔笑道:“我这丫头刚死了娘,家里生计艰难,出来混口饭吃。她初学不久,大爷多担待,多担待。”那胖子不依,嘴里嘟嘟囔囔;边上人便调笑道:“这天哪来的花?这小姑娘长得水灵,她可不就是朵花!”一语提醒了那胖子,一头灌了半碗烧酒,笑嘻嘻地道:“说的是,让爷香一口!”说着便上去扯她衣裳。那女孩子吓得直躲,中年汉子连忙插到中间,哀求道:“大爷饶恕则个,丫头唱得不好,这五文钱不要了,我们走,我们走。”胖子酒多了,拉拉扯扯地就是不放手。女孩子又羞又臊,脸憋得通红,忽大声唱道:“叫灵官,把路开,大鬼小鬼都走开。头里走的杀四门,往后退的发弓箭。叫大官,给你说,小鬼留下不得活。小鬼害了不少人,大官家神背了名。小鬼们,给你说,三岔路口都开着,还不快快让开?”她琅琅唱来,众人听得分明,这竟是阴阳先生送鬼驱煞的咒词经文,不觉都变了脸色。胖子兀自糊里糊涂,被旁边人一阵耳语,登时跳将起来,板凳都带翻了,劈手抓住那中年汉子前襟,“啊哈,你教的好女儿!”那人似也没料到女儿如此大胆,一时也蒙了,磕磕巴巴地又是赔礼,又是打躬作揖。胖子只气得吹胡子瞪眼,劈面甩了几个耳光,又提起脚来,照他心窝子狠狠踹了一脚。那汉子“啊”地一声惨叫,向后踉跄了几步,竟倒地不起。女孩惊叫着扑过去,大声哭喊“爹呀”,但任凭她如何揉搓,汉子却一动不动。那桌人见势不妙,纷纷站起来脚底抹油,片刻之间便踪影不见,周围看客也怕沾惹上身,闪避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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