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芸和杨飞飞下午从凤凰县坐车返回项江乡，到项江时已是日薄西山时分，西天血红的太阳还没落下，白云般淡淡的圆月已从东边的山头慢慢升起。这天是农业的七月十四日，鬼节，乡民们说，七月半，鬼乱窜。关于鬼节，据说是这样的：阎王爷的母亲去世后到了阴朝地府，被关在十八层地狱受折磨，阎王爷是个孝子，看到母亲受苦心中不忍，在七月十四日这天竟徇私情，让看牢门的小鬼偷偷把牢门打开放他母亲出来，谁知这牢门一开，其他小鬼也蜂拥而出，纷纷跑回家向家人索要钱财，以便回去用来生活或打通关节，希望早日托生，后来这一天就定为鬼节，人们要烧纸钱，摆供品祭奠故去亲人的亡灵。这人死后其实化为泥土，多年以后除了几根白骨外什么也没有了，但这些朴实的乡民们，仍然相信，阴阳隔张纸，人死后，就到了纸的那一边，继续生活，继续工作，只是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王芸曾听杨清讲过一个故事，杨清说还是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爷爷讲的：有一个地方叫封都，那里是阴阳两界交界的一个小镇，是一个人鬼混居的地方，这个小镇上，太阳落山之前是人在街上活动，太阳落山之后就是鬼在街上活动。小小的杨清问爷爷：“鬼长得像什么？”爷爷说：“鬼和人一样，有鼻子有眼睛，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也会笑也会哭，也会吵架打架。”小小杨清问：“那怎么知道谁是人谁是鬼？”爷爷答：“人有血，鬼无血。”这个故事，不知是什么年代传下来的，在黄坡村一代一代流传，而且这些朴实的乡民们，宁可信其有，所以每年腊月底各家杀过年猪时，屠夫在猪断气时都会说“到封都去，找个大户人家当大少爷。”（千里风雪说：这世上没有鬼，鬼在人心中，哲学家沙特说，存在即合理，之所以鬼存人心，只是生者对死者的一种怀念方式，因此鬼的有无，不必深究。）
王芸和杨飞飞沿着返家的山路走，月亮慢慢升高，一点一点亮起来，照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不用手电，也能行走自如，在这条山路边，间或有几炷燃着的香火，飘散着淡淡的清烟，这是路边某户人家为了祭祀已故的亲人而点的。月光如雾，笼罩着路边的树林、稻田、烤烟地，没有蛙声，没有虫鸣，只有王芸和杨飞飞匆匆的脚步声在山间小路上清脆地响着，回荡在林间。转过一个山脚，前面就是家了，那点温情的灯光，从家的壁缝里透出来，照在夜归人们的心上，那种感觉，好像母亲的双手轻抚孩子的头。一直在杨飞飞背上安安静静的春林此时也伸出小手向前指，呀呀自语，好像在说：“家、家……”王芸心中一冷，没有杨清，这个家还完整吗？
院子里，坐着好多人，闹哄哄的，都是亲友邻居，村支部书记赵长平和村长匡刚也在。原来，这些人听说王芸去看杨清后，都赶过来打听杨清的消息的，他们中好多人已经等了很久了。见王芸回来，大家忙着问杨清的近况。大姑先问：“杨清在牢里头吃得饱不？有没有人打他？”王芸说：“他说没人打他，只是生活差，他现在很瘦，瘦得皮包骨头的，我看了就伤心，他在里面性格也变了，沉默寡言的，问他一句答一句，一点都不像以前那样了。”大姑听了暗暗抹泪，王芸也偷偷抹泪。杨清的舅舅问：“还要关多久啊？”王芸说：“我不知道，杨清说，那事可大可小，我问他为什么这样说，他不回答，只叹气。”院子里的人都不明白杨清的意思，只有赵长平和匡刚知道，杨清不想把所有的事情推到村民们的头上，因为当初，那笔款是村民以个人的名义贷的，现在只要村民们主动把这笔钱连本带息还上，检察院还有什么理由起诉他，法院拿什么证据判他的罪，可是杨清不想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因为他当初在群众会上确实说了这笔贷款由他负责，即便算是他当初年轻气盛信口而出，他也打算为此付出代价。但赵长平和匡刚只在心里想，没有当作大家的面说出来，他们继续听其他人的问话。村卫生员江军问：“他身体好不，别小看感冒咳嗽的，时间长了也会成大病。”江军刚说完，聂牛儿就接着说：“哪能成大病，我经常感冒，没吃药没打针，还是没有死。”院子里的人对聂牛儿的话都很反感，有人指责他，只见他说：“你们护着他，是不是，他以前当官时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我告诉你们，他有今天叫活该，你们知道不，那年我家违返了计划生育，他带着乡政府的一帮人硬要把我女人拉去结扎，我女人不去，他们就搬我家的东西，还把我家200多斤的猪牵去卖了当罚款，想到他我就生气，现在被关了，现报应了，我说活该，就是活该。”聂牛儿话大声八气的，像吵架一样，老远都能听到，院里的人劝他不要乱说话，他仍不听，这还没完，不知王芸的母亲何时来到了院子，听到聂牛儿这么一说，也跟着起哄，大骂杨清：“他是什么东西，除了坑蒙拐骗还会有什么本事，这种人，你们还同情他，我还要买点鞭炮放放，你们说，我家一个好好的姑娘，不知他使用了什么手段，就跟他跑了，你看他个子那么小，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人头不像狗**，屁股不像推屎虫，害得这几年老子抬不起头，他这是恶有恶报，老天有眼啊。”说完，哈哈的大笑起来，拍着双手，手舞足蹈，好像疯子，但她清醒得很。王芸气得直哭，杨飞飞从地上抓起一根棍子要打人，被杨玉华一把抱住，看来，杨玉华真的老了，确切地说，自从杨清出事后，他就变了，一改以前的火爆脾气，在任何事情面前，他总是那么平静，面对别人的辱骂，他都会忍气吞声。可是村支部书记赵长平却听不下去了，他大喝一声：“都给我住嘴，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问一问，这样做对得起人吗，再说，你们又算什么东西，我就不多说了，如果你们想在这里坐坐，我代表老杨一家表示欢迎，如果你们存心来找茬，那么请马上滚开，越远越好。”赵长平在群众中相当有威信，他这一说，聂牛儿和王芸的母亲都住了声，灰溜溜的回家去了。
其他人没走，他们坐在月下的院子里，又聊起了眼下的干旱天气。黄坡村座落在一个斜坡上，每年端午过后，就会进入相对集中的雨季，乡民们把田里的油菜收割后，就把水引进自家的田里，用牛拉着铧把土犁开，再用钯把土搅成泥浆，引入水，就变成了明晃晃的秧田，然后插上秧苗，秧苗在田里一天一天成长，不断分蘖，一个多月后，原来还看得到水的田里满是绿油油的秧苗，风一吹，泛起一层层绿绿的“波浪”，再后，这些秧苗的腰一天天地变粗，全都成了“怀孕”的小媳妇，迎着夏风，腆着“肚子”摇啊摇，然后开始抽穗，像无数的孩子伸出小手，这样就进入了秋季。这几年差不多都是这样，一入秋，就会十天半月不下雨，黄坡村没有稳定的灌溉水源，而这段时间也正是水稻急需水分之时，田里的水一天天减少，变干，田里开始龟裂，秧苗一天天慢慢变黄，夏天里乡民们乐滋滋的丰收梦随着田埂上一声声长长的叹息慢慢地破灭了。今年的干旱来得更严重，已经有十天没下雨了，太阳毒辣辣的挂在天空，如同一团灿烂的火球，晒得地上的沙砾发烫，村民们田里的秧苗一天天变黄，枯萎，原本绿绿的秧苗，如今有的变成了可以点火的枯草。山上那些树木，有的也因为干旱缺水开始变黄。
村长匡刚说：“昨天我去乡政府开了个会，主要内容是要求大家做好当前的抗旱工作，本来准备与大家开个会，传达乡政府的工作指示，但又想，我们村没有其它地方那样的水库和水利设施，拿什么与老天爷斗，所以这个会就免了。”
匡刚说的是实话，黄坡村就是这样，虽然项江就在坡底，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清清的江水无情的向东流去。不知多少代黄坡人，做了多少个白日梦，梦见项江，沿着黄坡那长长的斜坡向上流，流向急需用水的林间地头里。
月亮渐渐地升高了，洒下一地的清辉，不知名的虫子躲在院子里的某一块石头下叫，聚在杨家小院里的人们陆续散去，最后只留下了赵长平和匡刚。他们又谈到了杨清的事，赵长平说：“杨清的事，也是我们村委的事，你们放心，我们不会不管的。”杨玉华说了一些感谢的话，赵长平和匡刚说时间不早了，然后一起离开了。
这个鬼节之夜，忙碌了一天的乡民们吹灭了床头的油灯，夜色中的黄坡村静悄悄、静悄的，连一声狗吠也没有，只有如雾的月光，弥漫着远山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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