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水波流也。
棠，从木尚声也。
沛棠，是海凝爷爷的名字。经年思忆愁想，用执念浇灌往事，亦未开出过从前繁华之境，大抵爷爷的一生太过贫瘠。那是与水波流，与从木尚声，截然相反的干涸，孤寂。
但海凝总希望，爷爷有丰沛得开出一朵海棠花来的时刻。
多年前乡村的夜晚，开一扇圆窗都容易熟睡。人们枕在凉风里，凉风又把竹子的，甘蔗的，芒果琵琶或木瓜杨桃和黄皮的香味灌进屋子来，进入人们的梦中，海凝的爷爷或许在那时翻了个身，梦里就听见了蛙声，鸟鸣声，猫叫声，狗吠声和小兔子说肚子饿的声音。嗯，小兔子，在海凝爸爸上学，爷爷还没有她爸爸如今年纪的时候，家里养了一窝小兔子，红眼睛的，不爱吃红萝卜，吃菜叶。
明月光，照地堂，爷爷的懦弱，寡言少语，谦卑礼让，在那些个夜晚，就统统变成了温柔，爷爷把温柔交给他自己，并且自觉幸福，香甜地抱紧他的被子。厚被胎，带绒毛的被套，是他收割了稻子碾了谷，或者剥了花生榨了油，也可能是在哪个刚建起的几层楼房搬砖盖瓦领了工钱才得以添置回来的。嗯，添置，那个时候买一张好被子比现在添置一件贵重的家具还要艰难。他啊，向来是个睡眠深沉的人，做着好梦，打着响亮的呼噜，啪嗞着嘴巴回味白日捅马蜂窝偷尝的几口蜂蜜。他扯被子盖住自己的半张脸，偷偷地笑，用鼻子去嗅，恍惚闻得到被子那藏着稻谷香，花生油香，和他汗水的味道，他为此幸福得沾沾自喜。
海凝未出生之前，总希望，并且隐隐地觉得，爷爷就是这样的。
海凝出生之后，总希望，并且隐隐地记得，爷爷还是这样地容易沾沾自喜。那时候屋企要锄禾插秧，瓜地要担粪施肥，龙眼树要喷雾杀虫，种着葛薯木薯马铃薯，开着椰菜花油菜花豆角花，挖着卷心菜通心菜，挂着丝瓜玉米。他每天有劳作，每天有收获，清晨起床用那种油着白底蓝边漆的漱口杯洗去昨日梦中傻傻的回味，然后带上锄头镰刀农药瓶水桶菜篮去地里，傍晚在河边先把瓜果和菜洗干净，然后捧一捧水洗脸，在日落掉下屋背山之前回家。
在海凝的家乡，把傍晚的太阳叫日落，还把早上的太阳叫日头而不是日出。特别强调这点，是因为海凝爷爷常把“日头晒”挂在嘴边，然后依旧乐呵呵地出门。他爱阳光，也爱雨露，从春分到芒种，谷雨到霜降，踩上垛好的田埂，看看他躬耕的作物，笑得比太阳还要开心，比月光还要温柔。
当然这些情境海凝都没有看见过。在海凝还是个女娃娃的时候，并不像大多数孩子那样出门就被家长背在背上。因而海凝也没有晒着晒爷爷的日头，淋着淋爷爷的雨水，没试过汗流浃背，没试过舌头冒烟。
海凝日间在四合院里其他人家的家里玩耍。她有她小叔，阿忆姐，达安哥，肥肥，弟弟公，阿胼娘，阿梅。有糖吃，有玩不完的游戏，看不完的电视。夜晚也不用爷爷接她回家，她玩累了小叔把她拎回家。吃过晚饭她就捣鼓各种趣儿。比如弄来一种草浓稠的汁液当胶水粘纸折的花儿，爷爷因而觉得海凝是特别聪明的孩子。
海凝听说小时候她睡二楼，木质扶梯，摇摇晃晃，害怕过，不敢上楼，每次要人抱上去。爷爷逗海凝，拿粒糖在二楼冲海凝喊，海凝于是咚咚咚跑上去，快乐得不得了。后来觉得楼梯无比好玩。但其实海凝没有记住这些温馨的细枝末节，海凝太年幼，所以放心地把这些美好拜托给了当时的爷爷。爷爷后来告诉海凝，海凝记住的就只是，他后来告诉她时眼里的笑。那是浑浊的，不清澈的，年老的目光呢。像海凝模糊的，记不完整的，遥远的童年记忆。他的目光把海凝的记忆装进去，于是他眼里有了倒影，也不是泪水的作用，是回忆的收藏。
海凝不知道在爷爷收藏过的时光里，有没有丰沛得开出过一朵美丽的海棠花。海凝暗暗地希望爷爷会觉得那时候的她像一朵海棠花。
海凝稍微长大一点，开始上幼儿园。那时候已经不住四合院了。马路边的新家，上学海凝太磨蹭的话小叔就不等她了。换爷爷领她过马路，去幼儿园。小叔一直不知道爷爷手中总有些零钱的，给海凝买雪糕买糖吃。下雨天爷爷来接海凝放学，给她带一双绿色的小雨鞋，海凝到现在还记得那双雨鞋的样子。记得幼儿园毕业也是在一个雨天，他来接海凝，海凝给他看毕业照片。他眼睛不算好，找了挺久，在一堆穿着幼儿园班服，额头都点着小圆点的女娃娃中找到海凝，说“哟！好看！”海凝高兴得跳脚，刚好踩中一滩雨水。他单手抱起海凝，脱下海凝的雨鞋，朝下倒了倒，没有倒出水来，于是放心的给海凝穿上，牵着她的手儿回家。海凝的脚小，雨鞋一直穿到小学三年级。海凝一直到小学三年级，也还是在用爷爷给她削的铅笔。海凝不会削铅笔。
那时候家里养着一只猫，爷爷不怎么忙农事了，是个闲下来的农民。家里养着一只猫，他有时把猫抱出来晒太阳。海凝说过的，他热爱天气，常常望着云朵出神。他看着看着就过了一整个下午，然后晚霞满天了，他说“看这晚霞明天也是个好天呢”，于是把坐热了的凳子拿入屋，等着吃晚饭。他做菜比奶奶好吃，但不常做。除非是当时年幼的弟弟饿了。
弟弟在他怀中的时候，他就愉快地冷落了那只猫。后来那只猫生了小猫，他愉快地把大猫小猫都送了人。其实妹妹并不十分愿意。他对妹妹说，“以后你就不用给小猫喂吃的啦”，成功扯住了妹妹的懒根，于是妹妹就不闹了。
他分给自己的那一点温柔，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分给了海凝，分给了妹妹，然后是弟弟。在她们还都很小很小，都不怎么记事的时候。他的目光温柔，胜过他昨日看向那些亲手耕种的作物。那些作物回馈他以稻谷果实，但她们三即使在今天，也还没有变成勇敢又有担当的人，他就已经离开，说什么都来不及。
他并非离开得毫无征兆。他病重的时候，海凝爸爸赶回来。抢救之后活过来但失去了语言功能。那时候海凝念初中。中午一点，日头很晒，医院就在海凝学校对面，海凝去看他，浑身热辣热辣的，泪水滚烫得她睁不开眼，走到半路呜呜地捂脸哭起来。
他不会说话了。
不会说话的爷爷，也只有少得可怜的温柔，是全部留给海凝三姐弟的，别的人都不给。别的人都觉得他活大半生都板着脸，不对别人说好话，傻愣愣地，偏又耿直。他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也从不夸耀过什么。他是大哥，但不及海凝的几位叔公出人头地。他种了半辈子地，还来不及为自己养一朵好看的花儿来。他离开的时候，是海凝祖母去世后一年半，他含辛茹苦寿命比他妈妈都少二十多年。于是别的人觉得他可怜，用一种怅然的目光打量他。
海凝也觉得爷爷可怜。
爷爷去世的那个晚上，海凝藏在衣柜里睡觉，不想有人找到她。她迷迷糊糊听到爸爸妈妈喊她的声音，他们喊两声，估计就出门到别处去找海凝了。海凝想了想，不太忍心，从衣柜里出来了又还是怕，于是躲在了衣柜后面，站着靠着衣柜打盹，海凝那段时间睡眠一直很不好，站着都能睡。后来海凝妈妈还是找到她了，妈妈骂海凝两句不懂事，然后哭起来。海凝爸爸那天晚上说了很多话，海凝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妈妈一直在哭。
海凝莫名其妙想起自修后她站在学校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回家的那个晚上。爷爷接的电话，她说，我是海凝。他笑，嘴角漏风，哈哈哈哈哈。她说爷爷我明天就是大礼拜了就能回去了。他说，啊啊啊啊啊啊。她问，奶奶在吗？他急了，啊啊啊啊啊啊。她问，你能叫奶奶来听电话吗？他哭了，呜呜呜呜呜。
“你不要哭啊。”
“我奶奶是不是不在？”
“没事的。”
“……”
“我是海凝。”
“我明天就回去了。”
终于他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以至于后来，海凝总有一种错觉，爷爷还在等她的那一句“我明天就回去了”，他不会等太久，但他会等到明天。
在抵达明天的过渡里，或者已经有水流经过，在他心里开出一朵海棠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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