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开卷第一回也,作者便自思云：“嗟乎！人何不能长久?何不能直遂己愿,又何故两情浓依者皆两散?又何老天乃这般冷绝残酷又无情？”自复曰：“前世锦衣纨绔俱显赫,后生空空如也并落魂。”因云：“奈何富贵在人前，潦倒在人后。熟又能辛辛尝遍？”诗曰:
惨苦折命地,总把宫闱当。
蜡珠淌已尽,一生凄惋殇。
风月无恨别,唯有梦中生。
空庭独自守,心肠断寸伤。
这日晌午,至紫禁城后神武门转过一条势如长龙般的骡车。车身及车顶俱镶满了宝石珠玉,其奢华非常。车内皆端坐着待初选秀女。大门两边各伫有排排内监侍卫,其威神凛凛。
一时过了顺贞门,约莫半柱香时辰,早到了场地。骡车一个衔接一个停下。忽见两名女子撩开帘子从车内探头走将出来,两人搭着老婆子的手,履踏凳下了车。这一对姊妹生的倒不凡,故有几番姿色。更兼惠智柔嘉,四岁知书,九岁能文作诗。且闲事多作诗词,并又会女红,玉妺尤喜音律,如今年各十六。两人皆是翠玉满头、面白腮红、顾盼神扬。年龄较大的叫玉妫,形容尚小的是玉妺。两人果是亲厚非常。
待众秀女俱下车后,诸秀女皆敛声屏气,列队款步走至御花园内,待后进行轮轮初选。此时日头又将变得毒辣起来,众秀女走至沁溆阁依次序齿排将开来。妫妺两人则排在后头。
却因前儿几年妫妺二人皆得了痦子,则不能参加大选。便且留今年复次参选。
玉妺视此阁内早已置了两对宝珠圈椅,又在台矶两旁放了几十盆鲜花玉草。其盆栽大小各异,枝叶逞娇呈美,香气十足、抑郁撩人。阁内又大铺绛红暗夔龙纹案大毯。宝座两侧又搁有琉璃镶金绘雀屏风。销金御炉中焚有段段紫藿香,烟袅迷媚,真个暗香浮动。阁内园外皆是奇石罗布、佳木葱茏、古柏藤萝，皆数百年之物。明处艳花烁灼闪,暗处藤蔓交相缠。红密绿茂,叶浓花繁,自是一副蓄人风景。
一时间,众秀女闻得一阵细乐之声,乃晓知是皇帝来矣。各个屏足了气儿,鸦雀无闻。众内监侍女围簇著,引著皇太后、皇帝来至沁溆阁。众秀女不由分说早已跪了满地。
那皇帝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丰神朗朗。着了袭赤金八团夔龙绛色袍子。穿了锦织暗龙大红鞋。头戴镶米珠正龙穿云呈祥帽。其腰左侧束有金玉大带,左右系有吉祥蝙蝠流苏。衣底边皆密绣雾里腾云花样。其身侧的太后慈笑盈盈、娥眉眼含春,深透着繁迷贵气。
太后手上轻缓摇着锦扇,浑身阵阵脂粉香远远袭来。不必说宝髻上的满头珠饰,亦不必说通身的雍荣华贵之气派,单是脚上一双赭黄嵌翠玉珊瑚镂空花盆鞋便就奢靡无比。
太后瞥一眼众秀女,真个是:体态多异各妖娆。两旁红花绿叶衬著一群花容月貌的女子,甚为相得益彰。太后见之亦是面含喜切之色,惟皇帝面色不改,神色自若无事。这边皇帝太后皆登了座。一个个、一对对、一排排,且皆至台矶前按序齿依次排开。
两柱香时辰已然过去,正午骄阳亦稍稍褪了去,却留一道乌昏沉沉的斜阳直射于阁内。鎏金宝珠圈椅被斜阳映着,熠熠生辉。晃之众人很难睁圆了眼。
傍晚凉风一个劲儿地于东阁内扑面吹来,风中亦夹杂袅袅暗香,自是心旷神怡、气爽惬意。皇帝早已疲乏不堪,更别说台下待候多时秀女。今日选秀秀女众多,而入再选者亦只寥寥可数。一时间,待入再选秀女又另作一排。而未过初选者,则各个掩面哽咽,灰心丧气,乘着骡车归了家去。
那玉妺甚为喜幸,喜其与长姐皆通过初选,只剩最末之次选,后而又焦虑紧张起来。然妫妺两人并后头几个秀女上前走来。一排秀女朝殿内婀娜走将而来,一步作两步向前走著,不闻脚下踩着的花盆底嘎吱作响,却见阶下诸人皆是天然一段暖人风骚。
那太后先启唇,从容含笑道:“哀家瞧了。这些个倒是极标志,自不错的。皇帝且下去瞧视一番。”正言语间,皇帝下了椅。秉正身子朝前方一位女子走将去。只顿时,皇帝不由羞了,霍然红了脸。各个俱是低眉垂首,自生柔美之色、娇艳之靥。皇帝瞧之,不觉迟疑沉默须臾,俏步上前走到第一位秀女跟前。
正瞧见一名年轻媚妍、玉质妖娆的女子正与那皇帝深情对视。那秀女望见皇帝忙忙慌慌垂了首。那女子端自跪下,听太后身旁内监粗声叫道:“满洲镶白旗郭尓罗·袭芳──”
皇帝方问:“今几岁?”
那袭芳媚然含笑,声如莺啭,道:“臣女现惟有十七岁。”
彼时,太后于椅上轻轻笑道:“到如今皇帝且大了,自有主见了。然哀家便不愿再多替你操心左右。只将你意中的给留下,封个贵人、嫔甚的便好。”
这时皇帝点头静而不语走到另位秀女身前命那秀女抬首。那女子缓缓把头抬将起,只瞧那:双颊脂粉艳,娇小殷红唇。柳叶眉欲扬,丹凤眼欲飞。女子向皇帝屈膝福之,只颔首低眉嗫嚅地道了些‘皇上’等语。
皇帝只正视那女子,因问:“尚如今几岁？”
玉妫依言道:“回皇上,臣女如今已满十六。”
身旁内监乃又扬声道:“满洲正蓝旗叶赫那拉·玉妫──”
皇帝心下乃自思,只想后头如有更好的。想毕,便双手背在后头,走至另一位秀女面前,只略欠身儿探一眼那秀女。肤若凝固,面施厚厚粉黛,香气浑身,异常醉人。生有一副惹人怜爱之貌,顺人心境之体态。
自皇帝瞧后便不觉痴矣,便和笑道:“如今几岁,且称何名？”
那秀女道:“臣女只有一月之差便满十九。”
后头内监仍复说道:“满军正黄旗赫舍里·朱燕──”
太后见其样貌还倒清秀俊美,后遂笑道:“哀家瞧这不错的,颇为端庄。”
皇帝只觉一颗心犹如温软的春水,现下心又一沉,更是暗潮汹涌。
“皇帝既是意中此位,且同司礼监说,命立为皇后罢。”太后目望皇帝说道。
皇帝闻后只将身后侍女掬着的一柄和田玉如意捧将起,而后撂在那朱燕手上。朱燕心下乃沾沾自喜,忙忙下跪叩首。
左右秀女皆多喜切慕之,皆都蹙着眉头暗自忍著。阁内一声也不闻,惟园内高大玉树随风摇曳生姿,发出阵阵窸窣之声。
一时间初次选已毕,众人又围簇太后、皇帝出至园内。除朱燕之外,妫妺芳三人皆赐以嫔之位分,剩余的则赐位贵人。玉妫玉妺并后头几名女眷亦各自乘车归家了去。且公于八日之后复入宫侍驾。可这一入,却恐永生皆行不出此紫禁城。今日才良淑德被晋选宫嫔,可不知后年情形又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