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二年盛乐城外
一抹残阳染红了整个天空，凛冽的西风伴随着盛乐城外的喊杀声，哀嚎声呼啸不止，让天地不得安宁。刀枪剑戟的碰撞下，代国兵士们被一寸一寸的逼退到城墙边，城破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驾！驾！驾！”马车夫独孤平成近乎疯狂的催促着，“马儿啊，少主的最后一点血脉能否保全就靠你们了。”他噙着泪，嘴里碎碎念。一路不断的颠簸已经让车中的孕妇几近晕厥，孕妇一身素衣，包裹鬓发，虽于慌乱之中，但眉宇间的英气仍时隐时现，一看便知从小习武，若不是顶着个大肚子，这肤白红唇很容易让人误认为是俊美男子。
“主上，您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到大佛寺了，少主数月前已秘密知会空闻大师，只要见到他，您就有救了！拓跋氏就能活下去了！”马车夫哽咽着鼓舞车中的妇人，年近五十的他自入宫始就跟随着拓拔什翼犍（代国君主），一路坎坷，亲眼看着代王受万人膜拜，如今却只能亲手将拓跋家唯一的遗腹子送出王殿，与帝王有着超越君臣之分的他，何尝不想与前秦贼人战个鱼死网破，保得代王万世永存，可在国破家亡之际，身死事小，遵从主上遗命，将拓跋家未来的孙子送出城去，以求得一线生机才是真正要紧。马车离城越远，独孤平成的心越是撕裂，因为他的主上抑或是朋友，可能早已天人永隔了。
“都尉大人，少主他是否已经。。。”孕妇强忍着泪水艰难的说道。这短短的几个字几乎将孤独平成好不容易维持着的意念击碎。“不会的，主上，你不要多想，少主天纵之才，数月前已经安排下您的退守之策，他自己也一定能全身而退，说不准就在大佛寺等您呢！”孤独平成大声说道，“对，一定能全身而退，一定能。。。”，说着，他又握紧了缰绳，极力控制着情绪。
不知不觉间，广阔的平原已与太阳一道渐渐西去，留下漆黑的前路和逐渐高耸的山脊，两旁树丛间实时传来虫鸣兽语，窸窸窣窣，好似有人在窥探，让人心中不安。“吁～”孤独平成镫了一下缰绳，让马从紧张的情绪中缓和一下，速度也渐渐放缓直至停下。“到了么？”孕妇轻轻问道，逐渐慢下的速度也让她的心稍微缓和。“快了，过了这片林子就是了，天色已黑，属下点灯，方便前行。”孤独平成回应道，“您是否也下来缓一缓，属下担心一路颠簸，有伤皇孙！”“好，有劳都尉了！”说着，孕妇便起身下车，在平成的搀扶下落地，方才长叹一口气。微弱的灯火映衬出了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孤独平成剑眉虎目，瘦削的脸颊棱角分明，下颚处一道刀疤让人不寒而栗，而孕妇秀美的娥眉淡淡的蹙着，在她细致的脸蛋上扫出浅浅的忧虑，让她原本透出英气的容貌更加让人怜惜。
“都尉大人。。。”女子刚想开口，忽听不远处喊杀声传来：“抓住他们，将军有令，斩草除根，抓活的赏千户，死的赏现银。”说话间，只听见一支箭矢呼啸而来，正中车辕，孤独平成应声而动，吹灭灯具，拉着孕妇进入林间，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丛林深处，大佛寺灯火通明，经文的诵读声在无穷无尽的黑夜中回荡，带来片刻安详。大殿里，空闻大师紧闭双眼，眉头紧皱，端坐在卢舍那大佛下，口中念念有词，手里的念珠一颗一颗的掐过去，似有千般愁绪，万丈红尘。这时，古刹钟声突然响起，空闻心中一惊，打断了他无尽的愁绪，“今日晚课到此，”他缓缓站起身，说道，“各家弟子回房休息去吧。”说完，独自向大门外踱去，皎洁的月光洒满整个庭院，退去的僧人的脚步声窸窸窣窣，让原本就昏昏沉沉的空闻出了神，自从前秦军队兵临盛乐城下，他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有时他也不禁在想，假如他尚在代国朝堂，今日的结局是否会晚来一些？想着想着，悔恨与不甘郁结于五蕴皆空的佛家净土，甚是讽刺。“咚咚咚！咚咚咚！”一阵急促的门环叩击从侧门传来，空闻收起思绪，疾步向侧门奔去，他刚抽开门栓，一股力道直接把门推开，一个白影瘫倒在他怀中，正是前文提到的孕妇。“长姐，长姐，”空闻急切的呼唤着（书中代言，这空闻大师本名贺兰长雄，是贺兰部的三殿下，而这孕妇便是他的长姐贺兰妲赫琪，其姐夫便是当今代国次子拓跋寔），同时唤出两名弟子，将贺兰妲赫琪小心翼翼的搀扶进禅堂，并差一名僧人去山下请了稳婆，打点各项事宜，自不必说。
次日，贺兰妲赫琪在禅房中醒来，连日的奔波与惊吓让她略显憔悴，她依稀记得昨晚已来到大佛寺，而周遭的陈设也让她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大师，夫人醒了，”稳婆轻声唤道，此时，早在房外守候的空闻听到声响，缓缓推开房门，还未等空闻出声，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袭上妲赫琪心头，泪水瞬间夺眶而出，“阿弟，代，代，代国没了！”昔日令人艳羡的王妃，国破家亡之际的境遇尚不及匹夫，让人难免心生怜悯，空闻霎时也泪如雨下，看得稳婆也莫名其妙哭了起来。半晌过后，姐弟二人心情逐渐平复，妲赫琪逐渐敞开心扉，说起了这数年间发生的事：原来，前秦苻坚在王猛辅政下，国力日盛，而兵锋也随着一统天下的雄心直指周遭诸国，前秦伐凉之时，代国国君拓拔什翼犍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于是招来主管天命数算的太史令，推演代国及拓跋氏未来数年命理，才知道代国虽气数已尽，但拓跋氏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随即设下占星台，遥见庶子拓跋寔所居紫气隐现，便将所得结果悉数呈报代王，代王一方面感叹宿命源远，一方面暗自忖度，难道当今太子不是天命所向？但时至今日，由不得多想，只能暗自遣人去往拓跋寔府邸，让庶子安排下退路，才有了今天的大佛寺相会。姐弟俩诉完往事，商定先按照计划，隐居大佛寺，避其锋芒，待局势平稳后再图复兴之策。
相较于冷清的佛寺，这天的长安城却热闹非凡，处处张灯结彩，几年的修生养息让城里的百姓开始享受久违的上元佳节。杂耍表演、小贩酒肆好不热闹，宫墙之内，太监宫女们忙忙碌碌，也张罗着把宫羽布置起来，迎接元宵节的到来。此时的前秦君主苻坚正踱步在承光殿外，焦急的等待着前方的战报，几年以来，他平凉灭燕，一统北方的大业就在眼前，每每想到这里，他都不禁心潮涌动，脚步也跟着快了起来，校尉吕婆楼跟在身后，他已是两朝老臣，当年他曾与苻坚共同谋划云龙门之变，身为从龙之臣的他深谙帝王心术，眼见苻坚脚步加快，心下赶紧将目前已获的战报信息汇总，以便从容应对。此时，左右来报，虎贲中郎将张耗携军情已抵达宫外。苻坚怔了一下，停住了前行的脚步，稳了稳心神，平静的说道：“宣。”待侍从走后，苻坚看向吕婆楼，问到：“你怎么看？”，吕婆楼快步向前，一个欠身，答道：“臣先行恭喜陛下，三日前的邸报上大司马的先头部队已破城在即，此时来报，必然是天大的好事。”苻坚微微一笑，扶起吕婆楼，说道：“那咱们就一起去看看校尉是否言中？哈哈哈。”言毕，便大步向前殿走去。
“陛下，大司马快马来报，我军前锋已攻破盛乐城，敌二十万兵马尽数剿灭，生擒敌将刘库仁，代国君主拓跋什翼健身患重疾，向云中郡遁去。”虎贲中郎将兴奋的汇报战果，“陛下英明神武，自此一役，北方再无敌手，不日便可一统天下！”苻坚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弛了下来，他看向吕婆楼，笑到：“校尉果然神机妙算。”吕婆楼急忙回到：“陛下折煞老臣了，今日之功都是陛下天命所归，前线将士用命，按此趋势，相信正如中郎将所言，不日便可一统天下，只不过。。。”吕婆楼稍显迟疑，“只不过什么？”苻坚问道，他相信跟随了他十几年的这位老臣一定会说出他的忧虑。“只不过斩草务必除根，如今拓跋氏虽远遁漠南，但一息尚存，盛乐城孤城悬于外，易攻难守，粮草辎重尚需从临近城池抽调，一旦拓跋氏卷土重来，那么这些年的成果将功亏一篑，陛下当早做主张。”此时，在一旁的张耗也发现了问题所在，紧跟道：“臣一时被大胜冲昏了头，校尉所言甚是，陛下应早做打算。”苻坚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左右侍从先行退下，只留下君臣三人在前殿走廊外私语，冬日的宫殿显得格外寂静，一阵雪花突然飘落下来，由小到大，伴随着西北风，不一会儿就纷纷扬扬了，让人感到寒意。“斩草除根，斩草除根，嗯，嗯。。。”苻坚自顾自的念叨着，从东海王到君临天下，他的双手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权谋术数他也是游刃有余，思考了片刻，心中已有十之五六，问道：“拓跋氏一族还有何人？”吕婆楼早有准备：“拓跋氏尚有长子拓跋寔君和次子拓跋寔、三子拓跋翰三支，次子拓跋寔城破之时自尽，其余王公血脉太远不足为虑，倒是长子和三子现下正跟随拓跋什翼健向漠南逃窜，此三人不除恐生祸患。”言及于此，张耗迅速跟进：“陛下，臣即刻前往军中，亲自带骁骑追击拓跋余孽，定不负所望。”张耗多年倥偬，说起话来声如洪钟，传递出莫名的信心。苻坚弹了弹身上的落雪，伸手将大氅拢了起来，眼神不自觉的看向远处的青山，很显然，张耗的话并未摸中帝王脉门，“强弩之末，弹指可破，何必大费周章，”苻坚说道，“吕校尉！”吕婆楼拂衣跪倒：“臣在！”“传朕旨意，命中书省拟一道招安文书，孑尔代国，气数已尽，代君残暴不仁，横征暴敛，方有今日之祸，首恶不除，天道不允，朕念及百姓安危，不愿生灵涂炭，凡弃暗投明者，朕可既往不咎，保留其世袭爵位，子孙昌明。”苻坚慢慢说道。“臣这就去办。”吕婆楼接旨后正欲转身，却被苻坚叫住：“校尉不急，先听朕把话说完，传完旨后，你与中郎将即刻启程前往云中郡，乔装一下，以南边来的客商名义，尝试接触长子和三子，把我们这边的诚意带给他们，只要能幡然醒悟，禄位可保。此外，命大司马派出万人分三路紧追拓跋氏主力，切记追而不击，其余主力从盛乐城逐步撤离。”不得不说，苻坚能得天下并非运气，这一系列安排，看似轻如鸿毛，却处处都是杀招，吕婆楼和张耗细想后不寒而栗。“陛下英明，举重若轻，此借力打力之举必然让代国灰飞烟灭。”吕婆楼奉承道，随即便与张耗退下了，留下苻坚看着白茫茫的大雪，嘴角漏出隐隐的笑容：“拓跋氏，你们将永无出头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