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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独身篇 秋(2 / 2)

俊吉邀请她到书房兼客厅的八铺席房间坐下,屋里散乱堆放着书籍,尤其是阳光照耀下的隔扇旁边的紫檀书桌周围,凌乱堆满了报纸、杂志和稿纸,让人眼花缭乱。房中唯一能看出有年轻妻子共同生活的痕迹的,只有放在壁龛旁边墙侧的一张新古琴。有那么一会儿时间,信子打量了整个房间。

“看到了你写的信。知道你最近会过来,只是没想到是今天。”俊吉亲切的望着信子,点燃了香烟。

“大阪的生活如何?”“阿俊你过得如何?幸福吗?”信子察觉到,聊了几句之后,从前的熟悉和亲切感再次在她心理重生。虽然过去了两年的时间,他们也几乎没有写过信,但是这段尴尬的记忆并没有像想象中那么样让她觉得烦扰。

他们围坐在火盆旁边烤手,谈论很多话题,包括俊吉的小说创作,共同认识的朋友,还有东京和大阪的不同等等,似乎有聊不完的话。可是,他们两人好像商量好一样,完全不谈家庭开支方面的任何话题,这让信子深刻的干说道,她是在和表兄聊天。

但是,他们是不是也会有沉默的时刻。这时,信子就面带微笑的望着火盆。她心理若有似无的期待着一些什么。但是,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俊吉总会适时打破沉默,找到共同话题,扰乱她的心绪。慢慢的,她不由不观察表兄的神情,不过他看起来神色自若,没什么不自然。

没过多久,照子回来了,看见姐姐,她兴奋的抓着姐姐的手不舍放开,信子激动的笑出眼泪来。一时间,两个人忘了俊吉的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问对方去年分别以后的生活情况。照子神采飞扬,脸上带着红晕,告诉姐姐她还在养鸡。俊吉抽着烟,望着激动的两个姐妹,心满意足的微笑。

这个时候,女佣也回来了,并递给俊吉几张明信片。俊吉马上坐到书桌前,刷刷的开始了写作。发现女佣之前并不在家,照子好像有些意外,说道:“所以,姐姐来家里的时候,没人在家吗?”“当时只有阿俊在。”信子故作镇定。这个时候,俊吉扭过头来对照子说:“茶也是我替你沏的,你要感激你的丈夫。”照子恶作剧般对着姐姐笑了起来,却故意没搭理丈夫。

不多片刻,信子、妹妹、妹夫一同围坐在晚饭桌旁。听照子跟大家炫耀,晚餐的鸡蛋都是家里养的鸡下的。俊吉作为妹夫一边热情的劝信子喝葡萄酒,一边谈一些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论调:“人们是靠掠夺维持生活的,从微小的地方来看,比如我们吃的这鸡蛋……”但是三个人当中,俊吉毋庸置疑是最爱吃鸡蛋的。照子觉得这很搞笑,像稚子般笑起来。有感于饭桌上的气氛,信子情不自禁的想起来自己在遥远的大阪松林中的起居室里度过的寂静黄昏。

吃完晚饭后的水果之后,还有很多话题没聊完。小酌后微醺的俊吉表兄盘膝而坐,漫漫长夜的电灯下,他开始兴致盎然的开始炫耀自己独特的俊吉式诡辩。这种意气风发的谈论,勾起了信子已经慢慢忘记的青春时光,说“那么我也开始我的小说创作吧。”表兄用内尔蒙的警言作答“正是因为缪斯们都是女人,因此,男人才能俘获她们。”信子和照子站在一条战线上,反对内尔蒙的权威论断。“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么只有女人都当音乐家了吗?但阿波罗就是男人啊。”照子严肃的回答。

夜逐渐深了,信子终究住在了妹妹家。

临睡之前,俊吉从檐廊上的一扇防雨门里走到了狭小的庭院中。接着,他招呼了一句:“今晚的月亮很不错,出来一起看啊。”也不知道是叫谁。信子一个人走在俊吉身后,在檐廊处换上了庭院木屐。信子光着脚,没穿布袜,感到有些许清冷。

微微月光下,表兄站在庭院一隅的一颗干枯的扁柏树下,仰望夜空。“这里的草生长的很茂盛啊。”荒凉的庭院令信子有点害怕,她小心翼翼的靠近俊吉,可是俊吉依旧仰望夜空,低喃道:“今天是阴历十三呢,怪不得月亮如此呢。”

片刻沉默之后,俊吉默默的扭过头来,对信子说:“去鸡栏看看它们吧。”信子点头默认。鸡栏的位置在扁柏树对面,两人并肩前行,走到那边。不过,鸡栏里,除了鸡散发的气味和隐隐约约的光影,再无其他了。

俊吉看着鸡栏,喃喃自语:“它们睡着了。”

“它们是被人们抢走了蛋的鸡……”信子不由得的这么想。

两人从庭院里进屋时,照子正望着丈夫书桌上的电灯出神。灯罩上有一只绿叶蝉在爬行。

第二天,早晨。俊吉穿着他仅此一套的西装,早饭后匆忙出了门,据说是要参加亡友一周年忌日的扫墓。

“等我回来,我中午之前一定能赶回来。”他手里拎着西装,反复叮嘱信子。信子纤细的手上拿着俊吉的礼帽,递给他,沉默的笑笑。

照子把丈夫送走之后,邀请姐姐在长火盆对面坐下,给姐姐沏了茶。她好像也很多开心的话题,诸如邻居太太的事、访问记者的事、还有和俊吉一同去看外国歌剧团的事等等。信子却心绪不加,等她自己意识到的时候,才注意到原来自己一直心不在焉。但自己是为什么这样,信子自己也搞不清楚。

挂钟响了十下的时候,信子懒洋洋的抬起垂着的眼睑,说:“阿俊怎么还没回来呢。”照子听了姐姐的话,也看了一眼挂钟,却出乎意料的冷淡的说了一句“还没有”。在照子的回复中,信子察觉到了沉浸在对丈夫餍足爱意的心绪。想到这里,她的心情越发低沉。“阿照多么幸福啊。”信子把下巴缩在合服的衬衣领子里,戏谑的说道。那自然流露的羡慕的语调,溢于言表。照子却入稚子般天真的笑着瞪了一眼姐姐:“你笑话我啦。”随后,她又马上撒娇的补充了一句,“姐姐过的也十分幸福呀。”正是这句话让信子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信子抬了抬眼睑,反问说:“你真的这么觉得?”这话刚出来她就懊悔了。有那么一刹那,照子的脸色有点奇怪,她看着姐姐的眼睛,也露出后悔的表情。

信子强迫自己微笑:“你能如此想,我也就能真的幸福了。”

两个人之间安静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挂钟的嘀嗒声,长火盆上铁壶里水烧开的咕嘟声,清晰可听。“难道姐夫对姐姐不体贴吗?”最后,照子还是怯怯的问了出来。她的声音里不由流露出同情的意味。但是,这时候的信子最受不了的就是同情。信子打开报纸摊在自己的膝盖上,低垂的眼睛望着报纸,故意没回答。东京和大阪报纸一样,也刊登着粮食价格的问题。

没多一会儿,照子轻轻地哭泣声在静静的客厅响起。信子抬起眼睑,将视线从报纸转移到长火盆对面的照子妹妹。“别哭了。”即使姐姐安慰她,照子还是忍不住一直流泪。信子莫名觉得残忍的愉悦,有一瞬间她沉默的看照子哭的微微颤动肩膀。后来,为了防止女佣听见,信子走到妹妹近身,以极轻的声音对照子说:“假如是我做错了,我为此感到抱歉。只要阿照生活幸福,对姐姐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了。相信我,只要阿俊体贴阿照……”信子说着这些话,似乎也让自己感动了,声音也感伤起来。忽然,照子放下掩面而泣的衣袖,抬起含泪的双眼。出乎意料的是,照子眼里除了嫉妒的火焰,看不到半点悲伤和愤怒。“如果是这样,姐姐……昨晚姐姐为什么还要……”话说了一半,照子又开始埋在衣袖里痛哭。

两三个小时之后,信子再次坐上人力车,向着电车终点站新开发区奔去。透过摇晃的人力车前篷的私房窗口,照子望着外面的风景。城郊附近的房子、染上秋色的杂木树渐渐远去。假如要找出什么永恒不变的物体,可能只有秋日天空薄薄的浮云吧。

信子的心出奇的寂静。因为默默的放手,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寂静。照子发泄完心中的嫉妒情绪之后,又轻易的和信子和好如初,回到了往日亲密的状态。但是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这些一直都在信子的心里无法消散。信子没有等表兄回来,还是提前坐上了这辆人力车,那个时候她心里就知道妹妹照子从此就是外人了,她的心如坠冰窟。

恰在此时,信子无意中的一瞥,竟然在车窗外看到了远远走来的表兄俊吉,他一手拿着手账,从容的走在杂乱的街道上。她心里开始纠结了,究竟是停车,还是就这样错过?她控制自己心里汹涌的波涛,有一刹那,她在车里犹豫不决。片刻间,俊吉离她的距离越来越接近,他在温柔的阳光下,在水洼遍地的路上,缓缓走来。

“阿俊!”刹那间,信子的唇瓣之间漏出了呼唤之声。这个时候,她无比熟悉的身影表兄俊吉已经来到车旁。可是,她又迟疑了。片刻之间,篷车和对此毫不知情的俊吉错过了。寂静的天空微微浑浊,房屋越来越稀疏,高大树木枝头染了秋色……远郊的街道一如往常,行人寥落。

“秋……”

寂静的车篷下,信子沉浸在寂寞的情绪里,若有所失。

一九二〇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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