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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寰逢晚(1 / 2)

二〇一四年,海市。

聂廷昀正开车驶出F大的正门,车窗外一派绿意,消解了雨的冷冽。

聂廷昀第一次听到“崔时雨”三个字,是张诚然偶然提起来的。

“我明天要攒局请客,来吗?”

聂廷昀开一辆黑色越野车,四平八稳地绕出人流密集的十字路口,上了大道,才分出神来不咸不淡地回应:“没空。”

“给个面子嘛——”张诚然在一旁大大咧咧地挠头,“好歹是请你们柔道部的女将吃饭。”

聂廷昀瞥他一眼。

他目前的确在F大柔道部挂了个部长的闲职,主要是充当招牌,吸引女选手。

毕竟聂廷昀退役前是正儿八经的顶尖青少柔道选手,又生得一张堪比明星的脸,就算走娱乐圈这条路,估计也能混得风生水起。

可他偏偏在巅峰时期退役,还进了一流学府读八竿子打不着的金融专业,让一众为了他献身柔道事业的女粉丝哭天喊地。

偶像已经转行,这柔道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

高校柔道联赛在即,选手们为了顺利通过赛前称重,减肥控水,纷纷化身饿死鬼。

就在几天前,赛前称重结束,柔道女将相拥而泣。

于是,F大女子柔道队长邓安妮借机敲诈了隔壁散打部的张诚然,让他请客吃饭。

这种聚餐场合,聂廷昀多半不会现身,他不喜人多。

面对张诚然的邀请,聂廷昀保持沉默。

张诚然坐在副驾驶座上,“啧啧”两声?:“她们真惨。我今天去体大找人,碰见崔时雨,发现她简直和饿死鬼一样。”

前方红灯,车停下,聂廷昀把手闲闲地搭在方向盘上,缓慢地重复道?:“崔时雨?”

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

“体大柔道女队队长啊。”张诚然困惑地扭头问道,“你居然不知道她?”

聂廷昀对不相干的人从来都吝惜眼神,瞟了他一眼,算是默认。

张诚然表示震惊之后,立刻打开了话匣子。

“崔时雨呀,体大女队史上最小的队长,ace(王牌)选手,现在可是当国家队预备役培养。对了,她拿少年组全国冠军那年,刚好你退役——你居然不知道?你不看体育新闻?”

聂廷昀罕见地迟疑片刻,不答反问:“你们很熟?”

张诚然挠了挠脑袋,居然有些羞赧。

他咧嘴一笑:“还行吧。认识挺久了,但是也没怎么单独相处过。这都是被我那帮瞎起哄的队员吓的,但凡我和谁走得近一点儿,就开始传些风言风语……”

聂廷昀“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

安静了一会儿,张诚然旧事重提:“后天来不来?给个准话。”

绿灯亮了,车子向前,暮色罩住天地,四下有一刹那的静默。

张诚然有点儿拿不准地盯着聂廷昀的侧脸。

聂廷昀素有“艳绝大学城”的诨号,此际光景亦不负盛名。

日光镀上长睫,在眼睑处落下残影,鼻梁仿佛被雕塑家细心修饰过,窄而笔直。当他露出这副惯有的、不置可否的模样,就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仿佛目下无尘。

张诚然习惯了好友游离于人群之外的冷清,问这一句也是随口而已,并没抱期待。

谁料车子驶过一个街角,聂廷昀突然颔首道:“来。”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了“崔时雨”这三个字,还是为了这么多年张诚然罕见地开始念叨起女孩的名字来了。

放下张诚然之后,聂廷昀独自驱车往北朝江滨开。

江滨繁华江景连绵,一幢恍若中世纪古堡的建筑矗立在初临的夜色中,正是国内名气数一数二的酒店,华尔道夫。

聂廷昀轻车熟路地驶入地下车库泊车,下车,按车锁。

下一秒,仿佛有什么被定格,他维持着倏然展开眉眼的神色,良久没动。

昏暗里,唯有风拂过,听到他心内的低语。

哦,崔时雨。

他好像……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了。

两天后,大队人马在“霭云”会合。

这餐厅隐匿在华尔道夫酒店一层,迂回曲折,高冷得门可罗雀。

打柔道的一班女将鲜少进这种地方,走在幽深典雅的廊中,连声音都放轻了。

F大柔道队长邓安妮小声问:“这是谁选的地方呀?”

队花丁柔挽着她的手臂,刚好进了餐厅,在侍者的指引下落座,闻言摇头:“不知道……张诚然攒的局,应该是他找的地方吧?”

此间名为“霭云”,装潢却非中式,桌椅陈列,乃至于壁画棚灯,都简单大方,有朗朗晴日之感。

女将们饿了好些天,一上菜就迫不及待地开吃。

聂廷昀安静地扫视一圈,并没有见到生脸孔。一偏头,见张诚然正皱着眉站在旁边打电话,似乎很久都没有打通,又丧气地把电话放下,坐回来。

“有人没来?”聂廷昀不动声色地夹了一片菜叶。

张诚然头痛地道:“崔时雨,她不知怎么联系不上了。”

丁柔耳尖,听到“崔时雨”三个字,登时脸色不太对,和邓安妮对视一眼,试探着道:“人家是武痴呀,说不定在训练呢。”

武痴?聂廷昀若有所思地放下筷子。

几分钟后,张诚然去上厕所,手机随意地搁在桌上,振得嗡嗡直响也没人接。

聂廷昀嫌吵,想要把来电挂了,瞥到屏幕,却没下得去手。

屏幕上头显示着“崔丫头”三个字,聂廷昀微微眯眼,接了。

耳际传来沙沙的细小杂音,像是对方沉默而克制的呼吸。

“抱歉,迟到了,我在路上,就快到了。”不知为何,声音都失了真。

他无意识地“嗯”了一声,对方却没听出接电话的并非本尊,接着说下去:“真的很抱歉。”

聂廷昀面无表情地听着,问:“大约什么时候到?”

那头忽地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了,似乎是在……憋气?

她问:“你是谁?”

聂廷昀没有回答,说了一句“路上小心”就挂断了。

放下手机,聂廷昀起身离席,张诚然刚巧回来。他说崔时雨在路上,张诚然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我还以为她要放我鸽子!”

张诚然欢喜过后,又想起什么,招手叫丁柔:“一会儿你对战的对手要来,你俩可以好好聊聊。”

丁柔拿着玻璃杯,闻声垂下眼。

崔时雨……早有耳闻。

丁柔是四十八公斤级以华丽技术出名的选手,再加上生得娇柔如花,刚打比赛就小有名气。进了校队后,第一天带她的教练却说:“丁柔,你的路数像极了崔时雨。”

没人想要“像”另一个人,更何况是一直以来受到无数称赞追捧的丁柔。

两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排到和崔时雨对战。

她跃跃欲试地想要让所有人知道,她不是崔时雨“华丽技术”下的影子,她更不是旁人初见时一眼就认定的花瓶。

“小柔,别担心。”邓安妮低声安慰,“反正是张老大认识的朋友,她不会因为比赛跟你套话的,放心。”

“该担心的未必是我。”丁柔朝她一笑,语气中有某种笃定。

水果茶中的冰块已经化了,雾气沿着杯壁化成水珠,冰凉的一片,顺着她手掌的纹路滴下来。

她开始有点儿食不知味。

聂廷昀走出餐厅,穿过幽静悠长的走廊,一路到了酒店外。

酒店外围零零散散地搁了几张桌椅,他便坐在露天处。

不远处是江滨,有江风扑面而来。一切都暗下来,聂廷昀的视线开始漫无目的地从地面游移到街边,再举目望向远处的极高的地标性建筑大厦。

那座建筑的露天电子屏上正在播某个啤酒品牌的广告,代言人踩着滑板行走在啤酒的海洋里,字幕缓缓打出了代言人的名字:贺杞。

聂廷昀不知不觉捏瘪了手中的可乐罐。

忽然间,有一个人影挡住了那电子屏,闯进他视线里。

她穿着黑白条纹的宽松T恤,刚好盖住短裤,露出线条漂亮的一双腿。她的头发已经过了肩,松松地束在脑后,展露出完整的脸孔,脸也只有巴掌大,肤色微白,衬得一双眼漆黑幽邃,如黎明前的静夜。

静夜里倒映出他的轮廓。

他晃了一下神,才意识到她正在看着自己发呆。

看他看到发呆的人很多,可他觉得眼前这个哪里不太一样。

她眼神里有他分辨不明的胆怯。

他长得很恐怖?不合常理吧。

他把瘪了的可乐罐随手投进垃圾桶,站起身来,就瞧见她连退了两步。

那退步的动作令他觉得熟悉。

“我是不是……”他皱着眉头看她,接下来想说“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又很快意识到这话像极了登徒浪子搭讪的惯用语。问句戛然而止,聂廷昀抿住了唇。

她垂下脸,小心翼翼地绕开他,推门进去。

他被冷落在门后,隔着玻璃门瞧见她在向大堂侍者询问什么,隐约间,看到“霭云”两个字。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这难道就是那个体大的柔道队长,武痴崔时雨?

和他想象中的体育健将的模样全然不同,眼前的小丫头像是脆弱而故作冷漠的一只奶猫,竖着尾巴,动辄风声鹤唳,其实只差被人顺两把毛。

聂廷昀后脚跟了进去,她已经问到了方向,踏入那幽深的长廊。

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欣赏她攥着手指,芒刺在背又不得回身的局促。

到了门口,张诚然老远瞧见她,快步迎上来,哈哈笑道:“你可算来啦!”又瞧见她身后的聂廷昀,只觉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儿奇怪。

他抬手揽过崔时雨的肩膀,迫她面对着聂廷昀,介绍道:“你们刚刚见过了吗?时雨,这是聂廷昀……”

她虽仰着头,像是在看着聂廷昀,却只有聂廷昀一个人知道,她的视线落在他的下巴处,压根没有对上他的眼睛。

聂廷昀在心里笑了一下,她不是害羞,只是在光明正大地无视他。

崔时雨敷衍地点头之后,坐到席末——张诚然的座位旁,开始心无旁骛地吃饭。

聂廷昀独自站在光影斑驳的拱形门口,听到侍者问:“聂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吗?”

他勾了勾唇,摇摇头,拿出手机,新建了一个联系人。

第一栏是姓氏——崔,第二栏是名字——时雨。

除此之外,皆为空白。

崔时雨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一只餐盘,胃里有酸涩的感觉泛上来,像是喝了一大杯醋,又像是吃了特别辣的火锅,让她坐立不安,下意识地抬手按在膈肌下。

聂廷昀,真的是聂廷昀。

张诚然说了什么,介绍了谁给她认识,她只是机械地跟着点头、微笑,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不安,全然不受控制。

而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余光处,那里藏着他高挑的轮廓。

直到余光的人影越来越近,变成了一大片阴影。

聂廷昀拉开她身侧的椅子,坐下来了。

邓安妮有点儿奇怪地看着自家老大。

聂廷昀虽混迹在女将中,却是出了名的生人勿近,不管和女将模拟对战时怎样拉扯,下了场立刻保持距离。

一开始,女将们知道聂廷昀要来给女柔道部当部长,还有些蠢蠢欲动,时间一久,妄念都被聂廷昀一刀刀斩没了。

今天来了一个外校的不速之客,他竟然没头没尾地坐到人家旁边来?

“崔时雨,你是第一次见我们聂老大吧?都说他是F大一枝花,你瞧着怎么样?”邓安妮看着对面的一男一女,佯作无意地发问。

聂廷昀偏头看去,崔时雨侧脸如画,长睫垂落,映在粉白的面上,显得有几分楚楚动人。

很会装可怜的类型。

崔时雨慌乱地眨了眨眼,说:“很好。”

众人哄笑,邓安妮也“扑哧”一笑?:“很好是多好呀?问你帅不帅!”

崔时雨点点头,第二个当面问询就到了耳边,说话的竟是聂廷昀。

“崔队真是第一次见我吗?”

崔时雨梗住脖子,过了两秒才答:“是。”

聂廷昀轻笑:“看来崔队也是贵人多忘事。”

他语调不见得多冷,却仿佛有些不悦。

众人来回扫视这两人,都感觉到哪里有点儿不对劲。

张诚然没心没肺惯了,摸着脑袋道:“你见过崔丫头?见过也正常,打比赛总能碰见两次。”

丁柔睨了崔时雨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我才打了两年比赛,就来来回回见过崔队不下五次,但是崔队是职业选手,居然说自己没见过聂老大……”

聂廷昀声名在外,想在他跟前玩什么花样的女孩都有,众人顿时明了,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聂廷昀像是毫无所觉,颔首淡笑:“崔队说没见过,那就没见过吧。”

话音落下,一时格外安静。

从聂廷昀的角度,能看到崔时雨捏着餐刀的手指几不可见地微微颤抖。

他手腕轻轻地搁在桌面,放下叉子,眼神带了点儿嘲讽。

邓安妮瞥见聂廷昀的脸色,拿手肘碰了下丁柔:“老大好像不待见武痴呀。”

丁柔抿嘴,克制住一点儿笑意,没答话。

众人也吃得差不多了,于是各自收拾准备离席。

聂廷昀等大家拿好了东西,唤侍者过来签单。

邓安妮在一边又问张诚然:“这餐饭不是你安排的吗,怎么还是我们老大结账?”

张诚然有点儿赧然:“他说自己是熟客,出面有折扣,回头我再请回来。”

聂廷昀签好单,一回身,发现人群中已经不见小丫头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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