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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傩戏班入且兰府演戏,一字排开的黑竹火把将为民塾舍的讲坛照得亮如白昼。
且兰王为夫人革清菊招魂,要求傩戏班主三斗把讲台弄成傩戏台。
丁为民没出面反对,是这一出傩戏场面大,傩戏班人手不够,三斗安排郏洁扮演了革清菊的替身。临时换角的鬼神事,他见得多了,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权当没看见。可是,这个节骨眼上,老天也在挑战他心里所能承受的底线。磨坊的窗口刚亮起油灯,冉冈就拦住自己的去路。他在王府不想与冉冈正面为敌,怕当着情敌的面送豹皮大衣,郏洁拒绝自己的礼物脸上挂不住,索性把豹皮大衣穿到自己的身上。
丁先生,你这身打扮,我以为遇上豹神了。
冉总管,我夜路走得多了,遇上磨鬼也不怕。
哎呀,冉总管,丁先生,你们学问深,说的鬼神话,我一句没听懂。老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们看的鬼神戏比我看的多,可不能在我面前装神弄鬼,糊弄我。
郏洁隔着竹窗的间缝认清来人的身份,拿掉顶门杠,拉开厚重的大木门。她见两个大男人站在磨坊门口,像斗鸡走狗似的互相打量,有点担心两人说错话会打起来。这两个男人,在她的梦里一直扮演着情人的角色。她打心眼里不希望任何一方受到伤害。
冉冈回过头,说丁先生有豹子胆,我是个胆小鬼,你不用怕我。
冉总管,你胆小,万一我落入虎口,叫磨鬼救我呀?郏洁见丁先生板着黑脸,盘在脖子上的白辫子,像蛇褪了一层皮,嘴里说得轻松,心里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她知道丁先生很有才华,是个口冷心热之人。
在丁先生白头前,她曾多次向这个男人表达过自己的爱心。
可丁先生不领情,把她的爱心当成路边草。
等我白头了,你黑头了,这世界就公平了。
丁为民说这句话的时候,郏洁正处于少女的叛逆期。
郏洁吐露的爱心,一直被这句话压得不敢抬头示人。
她少年白头,走到哪里都有人把她当成白头翁。只有丁先生对她一视同仁,把她当成一个正常人。丁先生的课她听得多了,她对丁先生的爱慕也升温了。
她把丁先生当成好好先生,倾诉的话题也慢慢超出性别。
她问人是从哪里来的?
丁先生说人是从磨眼里长出来的苗子。她信了,把自己的白发扎成磨盘状。十五岁那年,王府对外招磨工,她不想离开丁先生,就留在磨坊当磨工了。
她问丁先生爱吃什么?
丁先生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手指着日头落下的且兰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不认得且兰山的路,冉冈认得路,她就把冉冈当成带路人。且兰山比她的想象高,山头长满松树,偏偏不长一根杂草,干净得像一面铜镜。她不甘心,不想空手回府,就踩着冉冈的肩头上树找寄生草。她在松树巅的鸟巢里,捡到一颗黑豆,兴奋得几个晚上没睡觉。
她想验证丁先生的话,把黑豆放到手工推的磨眼里。
这是冉冈改用驴拉磨后,弃用的小磨盘,她单手就推得飞转。她爱干净,不喜欢驴满地打滚。冉冈改用马拉磨,同行说她是马屁精,只会拍马屁嫁不出去。
她怪冉冈自作聪明,让自己背上不好的名声,去找丁先生讨说法。
丁先生一声不响,把马换成骡子。
同行不嚼舌了,她反而沉不住气了。她不明白,一头骡子怎么就封住了大家的悠悠之口。这时,磨眼里的黑豆苗,已经结出很多黑豆。她想不通,就罚自己吃生黑豆皮。冉冈说磨眼小,光吃豆皮不够吃,帮她在磨坊两侧挖了一块带状地。
这块地堆过王府的垃圾,土质肥沃。地里长出的黑豆苗,绿莹莹的,结的颗粒有布扣大。这些黑豆成熟前泛着秀色可餐的青光。她把牙盘当成磨盘,吃得忘了正食。
有一回,她吃黑豆吃太饱,撑得睡不着,光脚跑到御厨房找蔡厚道讨泄方。无意中闯入革清菊的琴房,她从梳妆台的铜镜中发现自己的白发变青了。
她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正躲在厨房里哭鼻子。
闻声赶来的蔡厚道问名状况后,逗她说,白发我管不了,青发我有办法弄黑。
她不信,说你有法子,早不当厨子,当医工了。
当医工,不够格,小恙还略懂皮毛。
蔡厚道想证实自己的话,摆正态度说夜郎谷有一种合欢草,吃了能让青发变黑,可是,长合欢草的地方,极阴极阳,有鬼神轮流守护,去采合欢草的人,都丢了命。
合欢草的传说,蔡厚道是听夜郎王多牛对娘亲说的。
他把这个信息透露给郏洁,是郏洁在王府的人缘好,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他接近郏洁,只是想利用郏洁的人脉,并不关心郏洁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他把传说的源头推给鬼神,只是想让郏洁断了采合欢草的念头。
这个念头与娘亲留在夜郎的借口一样。他娘亲也长了一头青发。
当郏洁的头发由青变黑,与冉冈走到一起,他才意识到自己帮了倒忙。本来,他一直暗中撮合郏洁与丁先生相好。如今,弄巧成拙,后悔也晚了。他头疼之余,怀疑是冉冈找到了夜郎谷的合欢草,让郏洁的青发变黑了,郏洁想报恩才改变主意移情别恋的。
他想暗中搞臭冉冈,把自己藏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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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李树口中得知中原傩戏班要到王府唱傩戏,认为自己打翻身仗的机会来了。他马上找到红心颐老院的院长向日生,叫向院长往王府的民言箱投了一根议签。
签上讲为民塾舍的后门对准且兰山主峰,讲坛改成戏台能帮亡人招魂。
且兰王见到议签的民言,以塾假的名义占用讲坛,丁先生想挑毛病也找不到借口。
这个连环计完成得过于顺利,他反而有点担心夜长梦多会出现意外。这两天,他在御厨房挂出招学徒的告示,意在掩人耳目,一直派有下手躲在暗处观察冉冈的行踪。他接到三斗入府的通知,怕下手夜里打瞌睡误了自己的大事,下半夜就换自己来盯梢了。
在他的记忆中,傩戏班主与鬼戏班主长得很像,只有娘亲分得出他们的身分。
他只能从戏台的傩角与鬼角来辩认他们。
奇怪的是,娘亲从不叫他们的私名,而是叫他们的艺名。
理由是,傩鬼分台不分家,班主共享的艺名要代代相传。
他相信娘亲的话,是傩戏与鬼戏的前身都以中原命名。
傩戏传到且兰,还挂着中原名,鬼戏传到夜郎,也挂着中原名,这种不忘戏本的信念,深深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戏迷。他对戏班班主儿时的印象不好,是戏班班主断了自己和娘亲的活路。但这些不公的遭遇,并不影响他成为戏迷的心境。
他想看看这个叫三斗的傩戏班主,是不是儿时所认识的那个傩戏班主。
因为鬼戏传到夜郎,班主已经变成一个女人。
他不知道傩戏传到且兰,班主还是不是男人。
他对三斗的到来,心里充满了期待与悬念。
他靠近磨坊背后的空驴圈时,听见冉冈与丁先生在斗嘴。当时,靠近且兰山的月光正斜照着路口,他怕郏洁看见自己,就一把抓住横梁爬上了空驴棚的稻草堆。
王府靠马帮起家。且兰王学唱鬼戏前,府里只设有马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