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2 / 2)

原本听到17号病房的患者死亡的消息之后,我已经彻底变得神经质了。而在那之后不到一周的时间内又发生的这起意外死亡事件,却让我不禁感到些许轻松。也可以说,就连应该顺应事理人情般的悲伤感,我也几乎没有感觉到。

“虽然医生说节子的病情仅次于前一阵死掉的那个家伙,但也不见得下一个就一定轮到我们啊。”我轻松地对自己说道。

后面林中的栗子树仅仅被伐去了两三棵,砍伐过后的样子稍显突兀。疗养院的员工把小山丘下的边缘挖平,把土运到病房楼北侧沿线的小块空地上,这使那一带的斜坡稍稍平缓了一些。而现在员工们又着手将其改造成花坛。

护士转给了我一些信件,我从中抽出一封递给了节子。她卧在床上接过信,忽然眼睛发出少女般的明亮,读了出来。

“啊,父亲说他要来看我们。”

正在旅行中的节子父亲在信中说,希望在旅程归途中顺道来一趟疗养院,就这样把信寄过来了。

这是十月中一个天气晴朗但风势猛烈的一天。这段时间,节子由于长期卧床而变得食欲减退,身体明显消瘦。但是接到信后,她开始努力进食,时而半卧在床上,时而坐起。她脸上常常浮现出会心的微笑。我觉得那是她在为见到父亲时所练习的少女般的微笑。我则顺其自然,依她而去。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节子的父亲终于来了。

他的相貌比以前苍老了,驼背也比以前严重很多,似乎有点儿害怕医院里的氛围。进了病房,他就在常常属于我的那个位置坐下了。可能是最近运动量过大,节子从昨晚开始就有些发烧,根据医嘱,她必须从早上开始就要静养,并且不可太过兴奋。

节子的父亲似乎认定他女儿的病情已经逐渐好转,而今天看到她卧床的样子似乎显得有些不安。似乎是为了找出病情未见好转的原因,他仔细地反复巡视病房内的情景,注视着护士们的一举一动,甚至走到阳台查看一番。不过好歹这一切看起来还都能使他满意。这当儿,他望着节子与其说是因为兴奋,不如说是因为发烧而绯红的脸颊,说道:“脸色还不错。”他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似乎想借此说服自己相信,女儿的病情多少有些好转了。

我借口走出了病房,留下父女两个人独处。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只见节子已经从床上坐起,而床单上都是她父亲带来的点心盒和盛有其他食物的纸包。这些都是节子少女时代的美食,节子的父亲觉得她现在一定仍然喜欢。节子一看到我,就像一个恶作剧的小女孩被发现了一样,红着脸把这些收拾了一下,紧接着就躺下了。

我忽然有点儿尴尬,稍稍离开他们,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而父女两个人则以比刚才更小的声音继续着因我而中断的对话。对话内容大多是父女两个人非常熟悉,而我却不曾了解的人和事。甚至我听来毫无感觉的某些事情,却能给她带来微微的感动。

我就像欣赏一幅画作一样,仔细地注视着两个人之间愉快的对话。我发现节子在与父亲说话时的表情与音调,都好像带着某种少女特有的韵味。而眼中节子如孩子般幸福的模样,令我不禁想象着她梦幻般的少女时代……

当节子的父亲偶尔离开,房间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靠近节子,用近乎揶揄的口气在她耳边喃喃道:“你今天就像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玫瑰色少女。”

“你讨厌!”她就像小女孩那样用双手捂住脸。

节子的父亲在这里住了两天便回去了。

离开之前,我作为向导,带着节子的父亲在疗养院四周转了转。其实我本意是想和他单独谈谈。这天晴空万里,就连山上平日少见的深褐色山脊都轮廓分明。我指了指远方的大山,而岳父只是朝山的方向瞥了一下,注意力仍在我们的对话上。

“这儿是不是不太适合她啊,来了都已经半年多了,我想着她的身体应该有所好转了……”

“这个……也许是夏天气候不太适宜的原因吧,听说这种处于山中的疗养院,冬天对病人最好……”

“这么说来还是撑到冬天较好吧……不过她也许忍耐不到冬天啊……”

“她自己好像也愿意在这里过冬的。”我非常想让节子的父亲了解,这深山里的孤独给我们带来的巨大幸福感。只是一想到节子的父亲为我们做出的牺牲,就觉得难以启齿,不得已继续着这种稍有生硬的对话,“反正好不容易都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吧。”

“……可你能一直陪她到冬天吗?”

“嗯,当然可以。”

“那真是麻烦你了……你的工作还做吗?”

“不做了……”

“你也不能整天照顾她,自己的工作也要用点儿心啊。”

“嗯,我正要……”我有点儿语塞。是啊,我的工作已经搁置很长时间了,现在得准备重开了……我这么一想,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了。随后我们双双保持沉默,静静地站立在山丘之上,凝望苍穹。不知何时,西方飘来许多鳞片状的云朵,在我们的上方四散开来。

片刻之后,我们穿过那片树叶已经全黄的杂木林,从后面回到了医院。那天正巧也有两三个人正在小丘上铲土,从那里经过的时候,我貌似轻松地对节子的父亲说:“听说这里要修个花坛。”

我在傍晚时分把节子的父亲送到车站,在回到病房后发现侧卧在床上的节子正在剧烈地咳嗽。这样严重的咳嗽可是第一次。我等她稍稍好转之后,问道:“怎么了?”

“没事儿……马上就好了。”节子费力地说,“给我点儿水。”

我把烧瓶里的水倒进杯子里,送到节子嘴边。她喝了一口,稍稍平静了一些。但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节子又开始咳嗽,比刚才还要剧烈,身体几乎探出了床沿。我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手足无措地问道:

“我去把护士叫来?”

……

节子的咳嗽停了下来,但姿势仍旧扭曲着,看上去十分痛苦。她用双手捂住脸,只点了点头。

我找到护士。护士立即丢下我,飞也似的跑进病房。当我随后进入病房时,看到节子在护士双手支撑的帮助下,换成了稍微舒服一点儿的姿势。此刻,她垂着头,瞪着空虚的眼睛,咳嗽好像暂时止住了。

护士慢慢放开了支撑她的手臂。我不知道自己待在哪里合适,只得怔怔地站在门口。

“现在没事儿了……先保持这个姿势,别乱动。”护士一边说,一边整理被弄乱的毯子,“我马上叫人给你打针。”

当护士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在我耳边说:“她有点儿咯血了。”

我来到节子的床边。

她睁着眼睛,神态茫然,却给人似乎睡着了的错觉。我帮她将苍白额头上的乱发撩起,然后轻轻地抚摩那渗着冷汗的额头。她好像终于感觉到了我的温暖,嘴角浮现出一丝猜不透的微笑。

绝对安静的日子仍在继续。

病房的窗子全都被安上了遮阳板,室内变得稍微阴暗了些。护士们现在每次进入的时候都要踮起脚尖走路。而我几乎日夜陪在节子身边,包括夜间的陪护也由我一人负责。有时节子会看看我,似乎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我总是立刻把手指放到唇边,示意她什么也别说。

在这样的沉默中,我和节子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但是我们双方都能深刻地感受到对方的思想。我深深地感到,这次所发生的事情只是将节子一直以来对我所做出的牺牲,变成可以看到的现实而已。除此之外,我还意识到,节子现在后悔不已的原因,似乎是觉得自己轻率的举动破坏了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幸福感。

因此节子并不把自己的牺牲看成付出,却对自己轻率的举动自责不已,这种令人又痛又爱的感情,令我揪心不已。我一面让节子好像理所应当似的做出牺牲,一面又在早晚会成为死亡之床的病床上,和节子一起快乐地“品尝”生之快乐——这快乐正是我们相信可以给我们两个人带来幸福的东西——但是,这种快乐真的能让我们满足吗?我们现在所谓幸福的东西,不是比自己想象中更加转瞬即逝、更加幽深莫测吗?

因为夜晚看护而有些疲惫的我,在浅浅睡着的节子身边左思右想。同时又感觉到这段时间我们的幸福总在受到某种威胁,这使我深感不安。

但是,这场危机只持续了一周的时间便消退了。

一天早上,护士终于摘掉了遮阳板,将一部分的窗子打开后离去,从窗口斜射入屋的秋日阳光似乎要使人晕眩。“好舒服!”节子说话的语气就好像在病床上获得了新生一样。

正在她枕边翻看报纸的我不禁想道:给人以巨大冲击的事情,一旦影响消退,反而会令人觉得这一切都与自己无甚关系,有恍如隔世之感。我这样想着,同时瞥了一眼让我深有其感的节子,不禁用揶揄的语气说道:

“如果你父亲再来的话,就别像上次那样兴奋了吧。”

她微微有些害羞地红了脸,老老实实地任我揶揄。

“下次父亲再来,我就装作不管不顾的样子。”

“你要是能这样就好了……”

我们就这样相互玩笑一般,一面相互抚慰着对方的心灵,一面像个小孩子一样,一股脑儿地把这个那个的责任都推给节子的父亲。

然后,我们的心情自然而然地轻松起来,仿佛这一周内发生的事情不过是某处出现的小小失误。我们安然度过了不仅是身体层面,而且也包括精神层面的某种危机,至少我们认为自己已经度过了……

一天晚上,我正在节子的身边看书,忽然我将书合起,走到窗边。在那里站立良久,陷入深深的思考。最后返回节子的身边,再次打开书本读起来。

“怎么了?”她抬起头问我。

“没什么。”我直白地答道,装作被书本吸引的样子。但过了几秒钟,我还是开口说道,“我自从到这儿之后,什么都没干,我在想是不是要做点儿什么。”

“是啊,工作可别耽误了。父亲不也提过这事儿嘛!”她面作正色答道,“别光顾着我了……”

“什么啊,你的事儿更重要啊……”我这样说着,脑中忽然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部小说的框架,我一面紧紧地追逐着这突然迸发的灵感,一面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我想把你的事儿写成小说。除此之外,我再不想做什么。我们像现在这样相互取暖——在大家都不抱希望的绝境中开始的生之快乐——我想把这种别人无从知晓,只属于我们的东西,转化成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你懂吗?”

“我懂啊。”她干净利落地回答我,似乎在沿着我的思维轨迹前行,好像这就是她自己的思维轨迹似的。但马上又撇了下嘴,好像敷衍我似的笑着说,“如果是关于我的事,请不要客气,随便写吧。”

“啊,我当然可以痛快一写……不过这次写的东西,必须有你的全力支持才行啊。”

“我能帮上你吗?”

“希望你能在我写作的期间,从头到脚都要散发着幸福的气息,不然的话……”

比起一个人愣愣地思考,像这样两个人在一起的环境更能帮助自己获得灵感——想到这里我异常兴奋,不停地在病房内踱来踱去,就如同是被喷涌而出的文思所迫。

“总是在我这个病人身旁的话,自己都会变得没有活力啊……要不要稍稍出去散散步?”

“嗯,我也要开始工作了。”我目光饱满、精神十足地回答道,“要好好散散步。”

我走出森林,对面是一片大沼泽。继续前行穿过前方的另一片森林,八岳山山麓一带空旷辽阔的景象就如同画卷般地呈现在面前了。在视线更远处,几乎是在森林的边缘地方,毗邻着一个小小的山村和一片附于斜坡的耕地。其间,还可望到有着红色屋顶、似翅膀状展开的疗养院建筑群。它们虽然形状已经变小,但仍旧清晰可见。

从早上开始,我便走出了疗养院,完全随着自己的潜意识信步而行,毫无目的地从一片森林走到另一片森林。但是现在,秋日澄澈的空气又将远处已经变得极小的疗养院拉近到我眼前。在它不经意间进入我视线的那一刹那,我仿佛突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头一次以冷眼旁观的心态开始认真思考现在的生活——思考终日在建筑物内被众多患者所环绕的、若无其事的一天接一天的生活。随后,在刚才就一直从身体里喷涌的创作欲的刺激下,我开始将那些奇妙的日常生活,转换成一个异常感人而又寂寥的故事……

“节子,我从未奢望过我们两个人会如此相爱。因为我从前的生活中没有你,而你也……”

我冥想着两个人的种种,思绪时而飞速掠过,时而停滞不前,好像永远会这样犹犹豫豫下去似的。这段时间,我虽然渐渐远离节子,但时常还会和她说说话,并听闻她的回答。这个关于我们两个人的故事,就像生命自身一样,全无终结之时。而这个故事,又不知在何时好像有了生命,将我抛在一旁而自由自在地发展起来,甚至对动不动就踌躇不前的我不理不睬,以自己的欲望安排着故事中身染重病的女主角悲惨地死去——这是一位已经预感到自己死亡的姑娘,一位用尽自己残余的力量努力地活着、努力地激发起生的火花的姑娘,一位躺在恋人的怀抱中,一面为将要孤单生活在世上的恋人而悲伤,一面幸福地死去的姑娘——这样的画面如凭空描白,直入脑海。“男人总试图将与这位姑娘的爱情变得更加纯粹,说服身染重病的女孩来到大山深处的疗养院。而当死亡开始威胁他们的时候,男人就会渐渐产生怀疑:即使得到了自己所谓的幸福,就真的能让自己完全满足吗——那姑娘却在痛苦弥留之际,一面感谢男人真诚的照顾,一面满足地死去。男人最终被死去姑娘那颗永恒之心所救赎,开始对两个人之间那淡淡的幸福深信不疑。”

这样的故事结局好像已经对我恭候多时了似的。忽然,那个姑娘弥留之际的景象猛烈地撞击着我的胸口。我宛如从梦中惊醒一般,被难以名状的恐怖与羞耻感所侵袭。我猛然从正坐着的山毛榉根上站起来,想要把这个噩梦从自己身上赶走。

太阳早已高高升起。大山、森林、村落和农田,这一切在秋日和煦的阳光中显得平静安稳。从远处看来小小的疗养院楼室里,想来一定也恢复了往日的常貌。不经意间,在那陌生的人群之中,孤零零地独自等待着我的节子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她显得与这个环境如此格格不入。想到这儿,我忽然十分担心她,匆忙走下山路返回。

我穿过后方的杂树林回到疗养院,在阳台上踱了一会儿,便向最里面的病房走去。节子没有注意到我。她躺在床上,像平常一样用手拨弄着发梢,眼神里带着几分悲伤地望着天空。我立即放弃了用手指敲打玻璃窗的想法,转而出神地看着她。

节子似乎正在极力与某种威胁自己的东西相周旋,看上去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身现在的状态,只是一味地茫然懵懂……看到她如此陌生的姿态,我内心一阵痛楚……忽然,她的表情变得晴朗起来。她抬起头,甚至露出一丝微笑——她看到了我。

我从阳台进了屋,然后走到她身边。

“你在想什么?”

“没……”她用一种不知为何令我感到陌生的声音回答道。

我没有说话,心情低沉地保持着沉默。她却似乎逐渐恢复了自己,用甜蜜的声音问道:“刚才你去哪儿了?去了这么长的时间。”

“去对面看了看。”我率直地指了指正对面远方的森林。

“哦,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工作的事儿怎么样了?”

“嗯,差不多了……”我冷淡地答道,然后又短暂地返回沉默之中。顷刻,我突然用比平时高调的声音,突兀地发问,“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节子听了这个不知所以的问题,略显胆怯,然后注视着我,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却又有些不解地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我总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是我一时冲动的结果。我把这个看得这么重要,可这对你……”

“别说这些。”她急忙打断我,“你这样说才是一时冲动呢。”

但是,我依然表现出一副对她的这些话不太满意的样子。她暂时凝视着我这消沉的样子,最后终于忍不住似的开口说道:

“你真的不明白我在这里很满足吗?不管身体多差,我都从没有过要回家的想法。如果不是你日夜在我身边,我真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即使在刚才你不在的时候,我也是勉强支撑,一直安慰自己说:你回来得越晚,见面的那一刻快乐就越多——但是远在我预计的时间之外你还没有回来,这让我非常不安。这段时间里,我甚至觉得这间时常和你相处的房间,都不知为什么变得非常陌生了,我甚至想从这让我害怕的房间中跑出去……但是,一想起你以前对我说过的话,我便稍稍平静下来。你以前什么时候对我说过的吧——在遥远的将来,再次回忆起我们现在的生活,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她用越发沙哑的声音说完这番话,然后弯着嘴角,用一种说不上是微笑的表情,注视着我。

我听着她的表白,内心激动不已。但是又好像担心她看到自己如此感动的样子似的,悄悄向阳台走去。站在阳台上,我静静地凝望着附近的景色,这景色与我们在那个初夏的傍晚所描绘出的幸福场景何其相似——只可惜现在是完全不同的秋日朝阳,更加感觉清冷而又色调鲜明的朝阳。心中有种与幸福近似却又令人揪心的莫名的激动,它使胸口充满了悲伤……

[1]指日本本州中部之山脉,因风景秀丽,故有“日本的阿尔卑斯山”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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