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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1 / 2)

郡主岛。

这座太平洋上声名赫赫的私人岛屿,原本只是一座无人居住的荒岛。四年前这里被人买了下来,买它的人一句“这里不错,我喜欢”,先后投入巨额资金,以一己之力硬是把一座无人岛打造成了太平洋上的奢华明珠。

这个人叫唐易。

唐家上下三千人,生死皆从一人言,说的就是他。

郡主岛上有一方天然温泉,终年恒温。当年唐易心血来潮,独自开一架私人飞机转了几圈,凌空往下望,一眼就看上了这个温泉。这是一个喜欢上什么东西就一定要到手的男人,最后亲自上阵,硬是将不可能变成可能,将这一方温泉以原貌设计进了岛屿城堡中。坐山环海,一眼世界起。唐家的私人医生邵其轩就曾站在这里发出过以上感慨,又在书房里偶然看到设计图的落款写着“唐易”两个字时,惊得没了魂。

邵其轩私下对唐劲感叹过:唐易那个人,若不是执掌唐家身无后路,论才情,我竟也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唐劲顿时就笑了,颇有深意的反问:好人,就他?你可不要吓我。

邵其轩一愣,当即也笑了,说了一句“只当我没说”。

这一天,临近傍晚,郡主岛年轻的少主人正在温泉池。

间或有女侍进来,着浴衣,挽发髻,跪下的同时将手里的红酒放在温泉池边,又缓缓起身,对少主人微微一鞠示意,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行云流水,各安其位,七情六欲都没有,这就是唐家的人该有的样子。

尹谦人进来的时候,温泉池里的男人正闭目养神。他背对着人,尹谦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因而有了一瞬间的踌躇,但兹事体大,还是要通报一声。

他尽到了一个贴身下属的责任,道:“二少爷来了。”

温泉池里的男人没有回应。

一杯红酒被他握在左手,发丝间的温泉水滴落在杯沿,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滑下去,最后被一池的水吞没。尹谦人屏息等待。除了水流声,整个空间静得好似连生死都无法惊动。

半晌,一个声音终于响起,底色华丽。

“他一个人来的?”

“对,”尹谦人恭敬答道:“正在中庭等您,说是要向您致歉。”

“不必了。”

男人抿了一口酒,没有犹豫,吩咐道:“让他回去。”

尹谦人踌躇不语。

唐家很复杂,和眼前这个男人有关的人和事,就更复杂。没有好,没有坏,一切标准都变得面目不清,在这里活,靠的是最纯粹也最野蛮的准则:活下来,就是对的,就是好的。

和唐劲的多年私人情分毕竟仍在,尹谦人权衡半晌,偏袒了一句:“二少爷亲自跪在中庭,没人敢劝。”

男人没说话,拎着酒杯的手微微垂了垂,任由温泉水一下一下打在杯沿上,泛起阵阵涟漪。

唐劲的性子他是了解的。

真要做什么事的时候,唐劲有一种“不去想”的本事,不去想该不该做、要做多久,腿下一跪就再也不起来了,直到把事情做成了才算数。

男人没有动,沉默地喝酒,透明酒杯中倒映出一张俊美非常的脸,仰头咽下时有寂寞的声音滑下喉咙口。喉结跳动,颈项有水滴一路向下,顺着光裸的胸膛滑入温泉池,令人遐想一池水下的这具身体,会是怎样的形状。

“呵,麻烦。”

他终于放下酒杯,抬眼时眼底感情已全无。

这是一种久掌生死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温泉池里的男人做了个手势,尹谦人心领神会,随即退了出去。

他从温泉池中缓步起身,全身光裸,立刻有侍女应声而来,手捧浴衣。男人伸展四肢,任凭去弄。侍女在他面前弯腰半跪为他系腰间缎带时,眼神触及这一具性感的男性身体,脸色绯红。他像是不在意,又像是早已习惯了,这不是第一个在他面前会脸红的女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中庭开阔,四壁通透,庭外开满红色玫瑰。

唐劲一眼认出这是品质一流的布鲁斯玫瑰,极尽美丽,极致放纵,这一庭的血红色,像极了唐家独一无二的家徽。

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唐劲静静听着这一个声音,想起邵其轩知道他要一个人来这里时,对他鼓励的话:好歹他是你兄长,不是你爹,虽说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看在你爹的情分上,总不见得能对你怎么样。

当时唐劲就扶额,是爹就不怕了。他爹生前看着唬人,心是软的,道个歉认个错,挨一顿打几顿骂,事情就过去了。是唐易才麻烦,他到现在也摸不透这人到底有多少面。

正想着,他的兄长已经站定在他面前,也没扶他,就这么居高临下看着他,凉飕飕飘下来一句话:“惹事了,知道回来了?”

唐劲想,长兄如父,四舍五入这才是他爹啊。

这会儿唐易已经换了衬衫,一身黑色,头发上的水还未干,可见是刚刚换下浴衣出来的,也没怎么在这具身体上下功夫,换了件衣服就出来了。这让唐劲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升起些暖意。一个随性的唐易,这已经是这个男人把他当做自己人看的暗示了。

他心有愧意,双手放在腿上,跪坐在地低头致歉:“苏小猫不是故意的。”

话不多,八个字,还是唐劲一贯不爱多说的风格,但意思却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完完全全偏向了外人,他的心里再无唐家。

唐易一笑,倾城姿色一现即逝。

“谁啊,不认识。”

“……”

唐劲抿了下唇。

唐易笑起来很动人,一个男人一笑就能漂亮成这样的,这世上找不出几个。但就是这么漂亮的笑容,究竟包藏了多少面的唐易,没有人说得清。唐劲心里清楚,眼前这一个笑容里,已经有了一个怒了很久的唐易、一个等着他自找苦吃的唐易、一个睚眦必报十倍奉还的唐易,唐劲不知道的是,这里面是否还有一个尚念手足之情的唐易,一个面恶心善将真心藏起来的唐易。

他只有道歉:“没有把苏小猫的事告诉你,是我的错。……我有我的顾虑,希望你会体量。”

唐易没有理。

许是方才泡温泉口渴,男人从冰桶中拿出一瓶纯净水,也没拿杯子,拧开盖子直接仰头喝。

边喝边走过去,站定在唐劲面前,伸手抬起他的脸。

他居高临下盯着这张和自己有血缘的脸,刁难一个人时的声音仍是诱惑的:“连结婚这么大的事,都藏得这么好。你是要离开唐家,还是离开我?”

两人对视片刻,终究还是唐劲率先调转了视线。

和这么漂亮的一个男人对视是一件很有压力的事,唐易的“漂亮”里不止是漂亮,还有很多别的东西,比如试探,比如攻防,比如令你意乱情迷而他冷眼旁观。他漂漂亮亮地往你眼前一站,站成那个样子,你就知道这已经是有过生死历史的男人了。

唐劲开口,将心里话讲给他听。在唐易面前,别的话都没有用,只有心里话还有一两分用处:“我没有把唐家的事告诉过苏小猫,她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又做惯了记者,唐家一向是传媒想追究但不敢追究的地方,苏小猫想追究一两分,换取《华夏周刊》的东山再起,这一点,不能怪她,是我的错,我应该早一点把唐家的严重性告诉她。”

“唐劲。”

唐易出声,截住他的话。

唐劲陡然就没了声音。他知道,这些向着外人的话,令唐易不愉快了。但他还是要说的,苏小猫是唐家的外人,但却是唐劲的自己人。

唐易忽然半跪下来,动作很缓,与他平视。他压低声音,拿出了不常见的诱惑,陡然用在了唐劲身上:“不过只是一个女人。”

唐劲抬眼看住他。

他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你看你,为了一个女人,又过不好又不好过,何必呢。

唐易存心要作恶起来可以毫无底线,他偏头看着唐劲,眼神诱惑:“你在外面有多少女人,都不妨碍你在唐家可以有更多。”

言下之意就是:回来吧,回唐家,要比在外面一个人过好多了,嗯?

两人对视良久,这一回,唐劲没有再避开。

他没有出离愤怒,没有说出点“你这是什么话!”的话,没有干出点“算我白白认识你!”的一走了之。唐劲是出离平静了。这是唐易,是寻常人想白白认识都认识不了的人。

“我不是这样的人。”

他看着唐易,眼神清明,缓缓开口:“……你也不是。”

半身血缘,是唐劲了解这个男人的最大武器,“若有一天,你爱上一个人,你会比我更不要命。”

唐易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他放开他,毫不留恋地起身,在一瞬间对“试探唐劲”这件事毫无兴趣了。唐劲的半身血缘,经得起试探。两人一体,总有不必说也懂的地方。

唐劲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险险过关。再开口时已没有了方才的防备:“我知道,苏小猫擅自调查唐家这件事令你很不愉快。你给了我余地,始终没有出手,而是把消息走漏给了钟文姜,想借钟文姜之手把这件事压下来。你的心意,我懂,都记在心里。你放心,在唐家这件事上,纵然是苏小猫,我也不会让她令你为难。”

唐易仰头喝了半瓶水,不置可否,没给他回应。

他像是烦了,不想再管这种小儿女的事,丢下唐劲一个人在中庭,他缓缓走了出去,“话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唐劲没有起身。

唐易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数年前他送给他的那一幅油画正端端正正地被放置在中庭墙壁上。唐易的感情和在意都是无声的,他手上有那么多天下的好东西,但仍有一些会从他手里溜走,唐劲就是其中一个。唐易说过,天下的好东西未必都肯留在我手里,但我留得下他们就行了,他们怎么想无所谓。但真到了留不下的这一天,他也没有强留,松松手,大大方方放手,姿态漂亮得无法形容。或许有一天,会出现一个人,令他留不下也要留,到了那一天,他会惨烈到何种地步,唐劲不敢想。

唐劲对他远远说了一句话:“我和唐家之间的事,谢谢你。”

男人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听见了也不值得他有什么反应,连挥挥手示意都没有,径自走了,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内庭。

半晌,唐劲起身。

他还记得,他来这里之前,邵其轩半真半假对他笑着讲过的话:当初你要离开唐家,多少人要找你算账,后来是唐易一句话,摆平了局面上那么多人。

他问:什么话?

“唐易把带在手里把玩的瑞士军刀对准自己的手臂落了一刀,当场见了血,他放了一句话:‘我这具身体里,有一半的血,是和唐劲一样的。还要动他么?’。唐易玩真的,谁敢说不,就这么摆平了局面。”

一场血缘,惊人艳。

清风明月知无价。

唐劲那晚和苏小猫大吵一架之后,苏小猫消沉了三天。

三天之后,她的本性上来了,再想消沉也消沉不起来了。

苏小猫是个行动派,首先打了三个电话过去,一个都没打通,可见唐劲已经把她拉黑了。苏小猫没有伤感反而有些走运的庆幸,在唐劲那犄角旮旯的心窝里嗅到了一丝生机和出路。唐劲真正厌恶起一个人来的样子她是知道的,绝不会拉黑,而是漠视,任你再打电话过去他只当没看见,引不起他一丝注意。唐劲把她拉黑了证明他还是在意的,怕心里一个动摇又上了她的贼船。

当然,苏小猫也明白这会儿她在唐劲心里的印象分已经是垫底了,唐劲对她的印象不亚于“那个混球”这类的。不知怎么的苏小猫忽然想起了钟文姜,无论公私她都是一个强劲的对手,这会儿钟文姜要是对唐劲动点什么心思,就算唐劲抵制住了诱惑,苏小猫也有被人占了便宜的郁闷。

苏小猫在屋里来来回回兜了几圈,心想这不行,她苏小猫连个男人都守不住那也太窝囊了。

她沉下心,脑子飞快盘算,心里列了一张表,在上面列出了一二三。

苏小猫首先就去找了丁延。

丁延没有一天是不忙的,他的“忙”,忙的是心思,满脑筋打主意,就像一个江湖老汉提着一把屠龙刀,日日寻找这世上可杀的猎物。苏小猫有时会想,他怎么就不老呢,哪来这么多精力的呢。

对这样一个老汉,苏小猫是不打诳语的,打了也打不过嘛。

她推门进办公室,开门见山,一腔诚意:“唐家的这个选题,我申请撤销。”

丁延看着她,纹丝不动。

苏小猫知道这老汉已经开始在心里算计她了。

丁延从不做亏本生意,要想说服他,得让他算计,让他觉得“不亏”。苏小猫换了个坐姿,让自己放松,开口道:“这个选题是丁总提出来的,但是,如何做,却是我的主意。前期调研组调研时发现这一个选题的难处在于无法采访到唐家任何一个当事人,本来已经准备放弃了,是我提出了建议,建议绕开当事人,只采访和事件有关的旁观者。从旁观者的角度去记叙,做成纪录片,就算可以采访到当事人,也坚决绕开。这一点,不能否认,是吧?”

她话没说全,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那接下去的后半句话就是“我是最大的功臣,你不能否认”。

见丁延没反对,苏小猫知道这第一关稳了,她继续说下去:“现在的问题是,当事人已经知道了,并且反应强烈,会不惜一切手段来阻止。在这种局面下,我们坚持做,无疑是两败俱伤。搞不好,还会让其他单位钻了空子,两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个选题本身也不在于揭露什么,只是一个陈述性的纪录片。因为外界对唐家好奇,所以我们去做,在这个事实基础上,我认为唐家的强烈反对,够格让我们停下来。”

丁延笑笑,“停下来,全部都停?”

“对,我们手头上的,全部都停。”

她看着他,接了下去:“我手里还有一部分,我不会停,我会继续做下去。至于这一部分做什么,我现在还没有把事实整理清楚,无法向你正确说明。我能说的就是,这一部分仍然是和唐家有关,但绝不是纪录片,一旦做出来,唐家也干涉不了,因为这是表明是非和态度的新闻了。”

丁延的手搁在桌面上,手指无意识地上下敲。

苏小猫知道,这是他在权衡的表现了。

丁延也不会问她“你有没有把握”这种废话了,苏小猫要做的事,没几件是有把握的,她最擅长干的就是把没把握的事干成了。

“好,我同意。”他对她交代:“注意安全,有问题随时联系我。”

“好嘞。”

她得了令,顿时觉得手里的鸡毛又多了几根,能当令箭了。

想了想,她又对顶头上司道:“我手里继续调查的事,不能对任何一个人讲,包括唐劲。”

丁延没吭声,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那是一个老新闻人对一个年轻新闻人一力扛起重任和误解的不舍和担忧。

他叫住起身走出去的苏小猫,“唐劲那边误会还没消的话,你跟我说,我去向他解释。”

苏小猫挠了挠头,“不用不用。”

然后迅速地溜了。

丁延向后一靠,双手环胸,盯着她飞逃的背影,知道这小兔崽子是害羞了。

苏小猫那脑子里已经展开的行动图上,第二点,就是需要一笔钱。

一笔数额很大的钱。

唐劲那条路是走不通了,被一顿吵架堵得死死的,就算不吵,这笔钱也不能问他要。苏小猫腹诽着自己,自从遇到了唐劲,她干的十件事里有九件是唐劲反对的,他一边对她干的事反对到底一边爱她,苏小猫也觉得他挺不容易的。

在需要钱的时候,有个有钱朋友的好处就凸显出来了。

苏小猫打了个电话给宋彦庭,狮子大开口:“我要一笔钱,大概三百万左右,江湖救急。”

大洋彼岸的宋彦庭有时差,正是凌晨两三点的时间,接到电话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你等着”,也不知是真听进去了还是睡了没醒,说完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苏小猫下班时就看见了宋彦庭长身玉立,跨越了大半个地球正站在公司门口等她,手里拎着一个箱子。那箱子的形状、大小,无一不符合香港赌场电影中用来装巨额现金的那种箱子。

他将箱子递给她,沉甸甸的,把百来万的事情讲成了一桩几块钱的小买卖:“钱在这里,你拿去用。”也没想着要她还。

苏小猫拎着一箱钱,重重地看了他一眼。

自从那次为了救苏小猫他大闹了一场、惊动了他老子之后,宋彦庭就被宋董事长亲自绑去了美国。老宋对这个儿子是心里有数的,小宋与这世上的大多数人过招都能不落下风,一碰上苏小猫的事就头脑发热。老宋是个格局颇大的企业老总,自然不会像一般家长那样指着儿子大骂“你这个没出息的”,早在很多年前,苏小猫把小宋打了一顿,打到自闭症的小宋肯开口讲话了,医生就对老宋说过,怕是将来他对她的依赖会很深,毕竟是她无意中将他从自闭的世界中带出来的。

老宋能做的也就是将小宋带走,走之前对他讲的话也实在算不得逼迫而是大实话:你喜欢小猫我不反对,但你喜欢一个已经嫁了人的小猫,我就不能不反对了吧?

小宋大概也是知道这段感情的无意义的,苏小猫那货一点希望都没给他留,他想了想,也就随他爹去了美国。在美国的这段日子,从基层做起、不断学习、坚持健身,再回来时已经是一个标准的海归精英。

苏小猫眯着眼看着眼前的这一个人。

白皙的皮肤晒得黑了,一身的肌肉现出一个好体魄来了,这是一个称得上“男人”的宋彦庭了。

“谢了,兄弟!”

苏小猫拍拍箱子。一句道谢,一句兄弟,就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此定位了,堵死了他所有越界的可能性。

“等事情办完了,这钱我会还你的。”

宋彦庭开口:“你拿这钱干什么去?”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我怎么能不管,我怎么能保证你拿着钱干的不是危险的行当。”

“钱都到我手了,你现在才想起来问啊?”

“箱子有密码,我没把密码给你。”

“……”

苏小猫难得地张大了嘴巴,发不出声。

狗日的,美帝国主义把纯情的小宋都变成了无比阴险的宋总了。

宋总不依不饶起来,坏得惊人:“苏小猫,今天不把事情交代清楚,这钱你提不了现。”

苏小猫把箱子往地上一扔,挥着爪子扇风,企图把肚子里一包火扇灭一些。

她一直对自己看人这方面有着一股迷之自信,就好比十几年前在那集合了救助、慈善、作秀、广告等等鱼龙混杂的孤儿院里,她只需要往人群旁一站,看着脸色各异的人们不经意间做出的细节,她就能看穿一个人。成年人肚子里有的是心怀天下,还是花花肠子,都瞒不过苏小猫那双被人世间疾苦打磨成型的大眼睛。可眼下她却没辙了,她连一个宋彦庭都看不透了,再下去她该是连自己都看不透了。

对付男人,她也不是不会,撒娇给糖耍无赖,这套功夫她在唐劲身上已经用得炉火纯青,苏小猫说服起男人来可以是一个比女人更女人的女人。但那是唐劲,她这套功夫也只限于对唐劲用,其他人,苏小猫提不起那兴致。

“我要做一件事,是为了唐劲,”她好整以暇看着他,有点不怀好意地笑:“你信吗,要听吗?”

宋彦庭两道好看的眉毛当即拧成了一个球。

他几年如一日,听见唐劲的名字就胃疼、头疼、心脏疼。苏小猫就用这名字,在他胃里、脑子里、心脏里,砍了一刀一刀又一刀:“我跟唐劲之间的关系,值得我为他冒任何险。何况,这次是我失礼在先,还他是情分。”

她拿出了一个商人的态度,对他在商言商:“事情办完后,我以10%的利息还给你,高利贷啊朋友,你这笔交易不亏。”

宋彦庭一颗心被她砍得稀巴烂。她现在不仅不以朋友的身份跟他谈了,还用上了商人、银行、债务人的身份来跟他谈,快把他跟她之间十几年的情分谈光了。

“你走走走。”

他朝她挥手,烦得简直不想看见她。

“密码是你跟他的结婚纪念日。”

苏小猫一笑。

宋彦庭好样的。心里被她和唐劲两个人砍了多少刀,面上的情分却是一点都不少。甚至不稀罕来句“密码是你的生日”这样的套路让她心里为他酸一酸,坦荡得非常男人。

她拎起箱子走了几步,又听见他追了上来,“苏小猫,请我吃晚饭。”

见她竟然没有要爽快答应的意思,小宋眉毛一竖,搬出了少爷脾气,“咋滴?我飞了十六个小时过来做了你的债权人,你请我一顿饭都不行啊?”

苏小猫懒得跟他烦,只能让她身后这条尾巴跟着。

“行行,吃饭,请你吃饭行了吧。”

苏小猫在本城有名的五星级酒店请了小宋一顿贵的。

她一向是个实惠人,这顿既然是她掏钱那她首先得把自己喂饱了,于是一顿饭,苏小猫全程都吃得沉浸其中,深怕漏了侍者端菜上来时介绍的一二三点,让她那15%的小费付得吃亏。

坐在对面的小宋就不是了。他往对面一坐,什么都不吃只搅着面前的一杯橙汁,苏小猫就知道,他不是来吃饭的,他是来探听虚实来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去?”

“有危险吗?”

“跟唐家有关,还是只跟唐劲有关?”

“还是为了《华夏周刊》?”

“不然这样,我跟你一起去?”

“……”

宋彦庭喝一口橙汁,问一个问题,一杯果汁喝完,他的问题已经堆积如山。他是坐在了五星级酒店的餐厅里,对她进行了一场拘留所老警察的审问了。

苏小猫吃饱了,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指点江山似地对他抬了抬手,“同志,不要慌,我只是去工作,赚钱养家糊口而已。”

“谁信啊!”

“……”

苏小猫抹了一把脸,把头撇向了一边。遇到这么一个不给面子的,她得顺顺气才能把头转过来。

“宋彦庭,你要记住,我是一个记者,不是别的虎狼豺豹。我干的所有事都是符合新闻人的行为操守的,我也很惜命,不会去做那种丢掉小命的事,你明白么?至于其他的,新闻人有新闻人的保密守则,我不想告诉外人,也不能告诉外人。”

对面的男人瞪着她,一句“狗日的你把我当外人啊?”都已经蹦到喉咙口了,又硬生生压了下去。

苏小猫的世界里,他不是外人谁是呢?

很多年前,他在家里别墅那间豪华的书房里,看到一本书里写,谈判就是双方妥协的艺术。他到现在终于有些懂了,感情、友情、人生、生活,无一不是在谈判。与心魔谈判,与时间谈判,与情感谈判,谈着谈着,他终于学会了妥协,不再输了。

他拿起筷子,一张嘴不再用来质问,而用来大口大口地吃饭。

“有事记得打我电话,啊?”

“嗯。”

两个人认识了这么多年,打打闹闹,一直到这一刻快要三十岁的年龄,才真正成为了一对好朋友。他和她两个人都会记得这一刻,仿佛看一本历史书,看着只有几个字,但翻一页就是五百年。

苏小猫唇角一翘,衷心地笑了。

她给他夹了一个螃蟹腿,有些青梅竹马间老三老四的戏谑,叫他快吃。后者打掉了她的手,把蟹腿留下了,拒绝她的调戏。既然只是朋友了,那他也是有傲骨的,坚决不给任何人调戏他的机会。

两个人就这样打闹着,苏小猫眼风一扫,记者天性的直觉没来由地一闪而过,令她直直地往二楼看去。

一个身影正站在二楼露台的转角处,昏暗的灯影之下,只照出了那人的半截身体。长身玉立,目光冷淡,这个身影疏离起来可以一夜陌生,与刚认识时他对她的一眼万年形成文野之分。

苏小猫豁然起身。

一瞬间,一上一下,他站着,她也站着,苏小猫就在这形影相吊的对视中看清了他们之间走投无路的夫妻关系。

对视数秒,楼上的身影率先转了身,他不想说话,他要走了。苏小猫扔下宋彦庭就冲了出去追那个身影。她没有喊住他,甚至没有叫一声他的名字。她知道,他是被她伤透了,她在他身上动主意,去向新闻界邀功,把他变成了一个叛徒、傻瓜、过不了情关的失败者。

她拿出了跑新闻堵人的架势,终于将他堵在了他拉开车门准备走的一瞬间。

“唐劲!”

她从背后一把拉住他的衬衫,力气不够大,没能将他拉转身。他没有动,她也绝不松手,一时间令一旁扶着车门的酒店泊车侍者非常尴尬,不知从礼节角度该说一句怎样的话才能不得罪双方又把场面圆了。

苏小猫大概也是知道这一时半会儿他是消不了气了,她也没想着说两句好话就把她干的那一通罪孽含糊过去,她心里的小心思只在于能时不时在唐劲眼前晃两下就行,找点存在感,为日后在唐劲心里的东山再起打下旷日持久的积累。

苏小猫心里一句“没事,我就喊喊你~”都蹦到喉咙口了,手却被他忽然一把拉住了。他反手拽住她,一个用力,就将她从背后拖到他面前来了。苏小猫还没搞清楚状况,一顿恶狠狠的深吻已经倾天泄地落下来了。

他就在她倏然睁大的眼睛里放纵了情绪。

一年夫妻,做成了敌人、自己人,这是怎样一种矛盾。

他想,原来千百年来,爱一个人的使命就是要让自己痛苦吗。他对大爱和大恨视而不见,眼中只有个人恩怨,这是一种怎样的倒退。

他声音含恨:“他是为了你,从美国回来的?”

苏小猫一愣。

她对他犯下了千仇万恨,到头来,他却挑了情节最轻的过节来问,把她的其他罪孽都一笔勾销了。

苏小猫心里泛酸:她的唐劲啊。

“嗯,对,”她笑得很坏,用她的狼心狗肺压下心头狠狠的酸:“我叫他回来的。”

唐劲死死地盯着她。

苏小猫知道她这几句话一出来,又够他在心里痛苦好一阵了。她有了主意后就是这个样子,谁的痛苦都可以牺牲,包括唐劲的,她一股脑儿地往他身上撒痛苦,把他对她的那点儿感情一下子全挥霍进去了。

“介意啊,吃醋呀?”

唐劲猛地推开她。

他用了力气,心里被她狠狠刺到了,手里没留分寸,苏小猫被这一道力气推得撞在了车身上,车顶横栏将她的背撞得咔咔生疼,她大概是清楚这一下撞上去,背部少不了淤青。

他转过脸,没再去看她,声音冷淡地知会她一件事:“明天我会和贵公司进行最后会晤,你们的反馈不让我满意的话,唐家的最后通牒就算是到此为止了。”

即便是背部淤青了,苏小猫还是把自己站直了。唐劲这会儿已经拿出了公对公的态度,他是来正式知会她的,她不能让自己太丢分了。

“这样,行吧。”

她点点头,没心没肺地对他一笑,“丁总会亲自出席,我就不去了。该谈的你们谈,我们这边虽然不及唐家势大,但真要欺负起来,也没一个好欺负的。”

唐劲沉默了会儿,再转过脸看她的时候,他的表情已经带上了点不可思议。

他看见她就那么吊儿郎当地杵在他面前,脸上带着那种“打死不投降”的地痞顽固。唐劲想,这家伙有良心吗,啊?她刚被他拆穿她在调查唐家的时候,她还有那么多的不好意思、歉意,想要向他讨一份沟通、理解,这才仅仅几天的功夫,她那点不好意思、歉意,已经被她自我消化完了。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和原谅,包括他的。

“苏小猫,”他忽然开口,讲的是情人间的话,却是谈公事的声音:“你有爱过我吗?”

“……”

苏小猫没有说话,把一旁的泊车侍者听得尴尬不已。他偷偷扫了两眼面前这两人,很奇怪为什么在场的两个当事人谈这个问题时没有脸红,他一个外人却脸红不已。

她收起站着歪歪斜斜的腿,站直了回答:“有。”

唐劲深吸一口气,继续问:“和爱我相比,你更爱工作,是不是?”

苏小猫不愧是豪杰,一点也没给他“这哪儿能啊”的含糊,点了点头告诉他:“是。”

唐劲没有再说话了。

苏小猫明白,他正在把两人间可以让她钻空子的那种感情渐渐收回。这种感情被他收回了,她会是很痛的,这意味着她不可以再在他的胸膛打闹了,他不会再对她任性的无理取闹一并包容了。以后,她或许会像很久以前那样,一个人解决自己的烂摊子,一个人喂饱一个胃、温暖一个心。寻常人家或许会对工作和情人间的三心二意马虎过去,一团浆糊地过一生,但唐劲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他给出的是一心一意,要回的也是一心一意,容不得半点折扣。

“好。”

他点点头,似乎是接受了这一段关系的恶化。他不再执着,拿出了风度,给双方都多一点的时间:“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好了。”

第二天,出现在《华夏周刊》第一会议室的唐劲面色沉稳,握手、谈判、帷幄,每一步无一不显示出一个唐家谈判者训练有素的冷静和薄情。

他尽了全力,维护了唐家。这一种维护里面,将很多人变成了敌人,包括苏小猫,包括《华夏周刊》。

会议接近尾声的时候,一切都尘埃落定。丁延保证了对唐家的项目终止,至于其他的,他作为新闻人,就不能对外人保证太多了。唐劲点点头,对此表示理解,同时奉送上一句话,若是还有人对唐家的内部事想要插手,不肯罢手,那么双方不如这会儿爽快地开诚布公,下一次,唐家不会再像这一次一样坐下来好好谈。

丁延脸色不太好地扯了下嘴角,笑得很勉强也很难看,他想起还未善罢甘休的苏小猫,心里升起些不忍。

世道艰难,人有时无法说出自己想怎样,但可以说出自己不想怎样。

苏小猫是这样,唐劲也是这样。

丁延冷眼旁观这一个为了护家族荣光毫不手软的唐劲,在他离开时,送上了一句老者的问话:“唐劲,你不想唐家受到打扰,为了这个,你可以牺牲任何人。那么,你想过你想要什么吗?”

一个成年男子,将一个沾血带腥的地方看得这样重,总是有些不详。

唐劲听着,停了下脚步,但没有停太久。最后,他仍是没有回答,举步缓缓走出了会议室。他的特助尹皓书向身后的丁延微微颔首,说了声“告辞”,算是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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