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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2 / 2)

当晚,邵其轩接到酒吧总经理电话,匆匆赶到本城某栋高层酒吧的时候,唐劲已经酒过三巡,正扶着额对侍者吩咐道:“再来一杯。”

总经理姓沈,身材微胖、笑脸迎人,对场子里的客人表示友好的方式就是给你不断地递烟。这是一个老江湖,人称笑面虎,谁也不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他,歌舞升平是他发财的保证,散播快乐是他在招股说明书中宣称的美好夙愿。

这样一个老江湖,对每一位客人的来头都是了如指掌。这是他求生的本能,也是他做生意的保证。这会儿,当邵其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沈总经理已经迎了上去,热情如火:“邵医生你可来了。”又握住了人家的手,“辛苦、辛苦”地客套了两下。

邵其轩心急如焚,“他人呢?”

“就在吧台。”老沈心情复杂,一边为唐劲在这里的巨额消费欣喜不已,一边为“万一出了什么事”这样的担心有些揪心。思此及,他的语气也就多了发自内心的几分沉重:“他过来喝了一整晚,喝了不少,伤身啊。”

邵其轩跺脚,“那你还卖酒给他?!”

“……”

沈总经理被问得一懵,心想这医生的思维就是别致,酒吧不卖酒他卖什么?卖慈善啊?

当然他嘴上是不会这么说的,此刻也端出了一副被人骂醒的沉痛不已:“是、是,你说得对,这确实是我考虑不周,所以我这不就是赶紧把你叫来了吗。要有人劝,也得是邵医生你去劝呀,我们外人不行的。”

邵其轩没心思再理他,挥挥手让他走了。邵其轩已经看见了要找的人,直直走过去,正好按下了唐劲手里的空酒杯。

“没有‘再来一杯’了,”邵其轩将空酒杯从他手里抽出来,放在一旁,对他道:“回家了啊。”

唐劲酒品甚好,喝醉了也从不闹事。他看了邵其轩一眼,扶着额头轻笑:“你从法国看完谢阑珊回来了?被未婚妻甩了这么久,只能偷偷去看她的滋味怎么样?”

“……”

邵其轩确定他是喝醉了。

唐劲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会让人不痛快。唐劲存心要人不痛快,可以拿出很多手段。平时这些手段都被他藏着,被他用理智、道德、良心压着,这会儿酒精毁灭了它们,一个从唐家出来的唐劲就出现了,会作恶、也擅长作恶。

“你过分了啊。”

邵其轩多年修炼的好脾气在这一刻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不跟他计较,还有好耐心在他身旁坐了下来,陪他聊一会儿:“我被甩了一年了,看样子,还得被甩好几年。”

说完,又招呼侍者:“来两杯冰水。”

两人都是这里的常客,侍者见了是邵其轩,立刻倒了两杯冰水过来,还不忘在里面放了解酒的柠檬,“邵医生,还是你兴致好,在我们这寸土寸金的天堂喝冰水。”

“天堂?”邵其轩笑笑,把冰水推到唐劲面前,意味深长:“喜欢的人不在自己身边,去哪里都是地狱。”

唐劲看着眼前的冰水,手指触了一下浮起的冰块,手法甚好,浮冰绕着杯沿转了一圈,叮当作响,引来周围数道女性爱慕的目光。

他没有说话,心里有一场难过要化解。他想他和她之间的这一场感情,是否一开始就是他错了?喜欢了立刻要表达,表达了立刻要天长地久,这样一意孤行的草率,寿命很短。

苏小猫常常令他感到不安,失去的不安,陌路的不安。从前他不曾去细想这样的害怕究竟从何而来,只在她忙忙碌碌的身影中隐隐察觉他这种害怕会成倍增加。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中国古人的智慧多么不可小觑,在字里就已经告诉了他答案,所谓“忙”,就是“心亡”,她停不下来,她总是很忙,她的心里从一开始就没有太多多余的位置留给他。

“其轩。”

“嗯?”

“我好爱她。”

“……”

听见这一声冷不防的真心话,邵其轩表情复杂,手里动作没拿稳,差点把杯子掉了。他脑子里闪过无数句安慰人的话,哪句都安慰不了。

爱上一个人就一爱到底的唐劲,如何安慰?

最后,邵其轩伸手扶在他左肩,给他抚慰:“唐劲啊。”

唐劲懂的。

他闭上眼,仰头将冰水一饮而尽,“我明白,所谓喜欢一个人,就是可以无限接近,但永远无法彻底到达。”

苏小猫的野望太辽阔了。

杀遍东南沿海,还可驰骋内陆,砍尽千古华夏,还可远征彼岸。

一个男人的真心,在她那里,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古人念,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你告诉我,如何不终?

事物都有两面性。

苏小猫觉得这话很妙。

波澜壮阔的海平面,此刻在凌晨黑色的天幕之下,展现出一派生死勿论的黑色冰冷。公海永远有它最雄伟的魅力,人类、船只、日升、波涛,不过是千古一瞬,轮回道中的一抹影子,但就是这些一抹抹的影子,永远学不会承认自己的微,要在这天地间闯一闯,阔一阔。

生死有命,不过如此。

苏小猫几年前考驾照时爱上了速度带来的刺激感,心血来潮顺便跑去沿海学了个游艇驾驶,这几年虽然没机会开过游艇,但记忆力真是个惊人的东西,硬是对得起她那点学习费,一摸到游艇控制杆,感觉全上来了,仿佛几年的空白不过是潇洒走一回,如今全回来了。

这一路开过来,也算是刺激到位了,有半路拦截的、持枪放暗枪的、抢不了人抢船的,她一个记者,硬是把游艇开成了一个公海警卫队的水平。有她这么个办事得力的手下,看把丁延划算的。

不远处停着一艘货轮,吨位可观。

货轮船头站着几个人,为首的那人姓刘,全名刘油,人称“石油刘”,嘴里叼着一根烟,眯着眼睛往望远镜里去看。这是他的习惯,每次做生意之前,他都会像欣赏大片一样欣赏一段生死追逐戏。

看了一刻钟,石油大佬刘总放下望远镜,高度赞扬:“好身手,还是个姑娘。”

说完,仿佛要邀请人做见证,顺手将手里的望远镜递给一旁。站在旁边的下属立刻接了过去,拿起望远镜眺望。镜头里,一个年轻的女子越来越近,先是脸,再是表情,最后连眼神都看得清了,是那一种辨不清隶属三教九流、还是良家妇女的神情。

镜头越来越近,这身影最后一个动作是熄了游艇的火,从甲板上纵身一跃,下属放下望远镜的时候,她已经气定神闲地站在众人面前了。

苏小猫指指海平面一路躲避的干扰,“刘总,你这生意不好做啊,我人还没到,你倒已经动手了。”

刘总大笑,一边用力抽烟一边走过去,笑道:“规矩。不试一试,我怎么能放心让你登船呢。”

“哦?”苏小猫掸了掸身上溅到的水花,闲话家常般地开口:“试出什么来了?”

“同道中人。”

“怎么讲?”

“苏小姐这么俊的身手,不是这行混的,还能是哪行呢。做生意,一定要是内行才可以,否则,就有被外人探听了去的危险。”

苏小猫倒是一点都不客气,对这番赞美照单全收:“你遇上我,是你走运了。”

“那么,请吧,”刘总伸手往船舱一指,有引路的意思:“进去坐一坐,喝杯茶,也好谈事情。”

“不了,”她似乎毫无兴趣,往船沿边一靠,抬了抬下巴:“就在这里谈吧。”

“风这么大,还下雨,海平面这么晃。在这儿谈一桩过千万的生意,话说不开。”

“话能不能说开是其次,重要的是安全。”

苏小猫一笑,这笑容完全是老江湖的那一种笑法了。她拍了拍手里的箱子,声音厚重,让后者听出来这箱子里货真价实的一叠钱,而不是空的。

她眯着眼,敞开天窗说亮话:“少说几百万的订金在我手里,这会儿跟你进去,万一你反悔要干掉我独吞,我跑都跑不掉。在这儿就不一样了,我人跑不掉,箱子往海里一扔就行,你也捞不到好处。”

刘油大笑,笑容洪亮,胸腔起起伏伏,颇为震动。

“苏小姐,这么年轻,却是个妙人。”

他似乎来了兴致,一锤定音:“好,我们就在这里谈。”

苏小猫放下箱子,快人快语:“我只问三个问题。你回答一个,我交一叠钱,问完三个,钱全是你的。”

“好,你问。”

“我拿货,最重要的是安全。所以,这货的来源是不是唐家?我只信得过唐家的担保,而不是你刘油的。”

刘总笑得一派贵气,是那一种出自大户人家的贵气:“我刘油在唐家做事二十多载,论资排辈也算是唐家的要人,这货是我拿的,从我手里出的,当然一切责任都有唐家保底,跟你做生意的不是我,而是唐家。”

“好。唐家是大户人家,我信的是唐家,怕的也是唐家。这单生意既然我做了,也就证明我知道了你们在公海走私成品油的事,偷装、绕过设关地、逃避海关监管、伪报成国内贸易。短短一个月,靠港口营生做四单生意,涉税就可以过亿。我成了你们的下家,不能不担心万一我出了事,被抓了,唐家是否会派人来灭我的口,保全自身?”

“……”

刘总眯着眼,看着眼前的这一个小女子。

如此精明,哪里有半分女子的模样。他在这鱼龙混杂的地界干了这么多年,看得透人,眼前这人他看得出来,胆量过人,敢拼敢死。有一瞬间他有些懊恼,怎么这一遭生意就接了这么个下家。女人的钱不好赚,年轻女人的钱尤其不好赚,道上混过的年轻女人的钱赚起来尤其难上加难。

场面一时陷入死寂。

海平面起了风,惊涛拍岸,一艘货轮在风浪里摇来晃去。

刘总笑笑开口,声音跟着风,飘忽不定:“不被抓到,不就好了嘛。”

年轻人面前,他没有要把情况隐藏起来的打算。年纪大了,能时不时露一把轻狂,吓一吓年轻人,是人生一大快事,他享受其中,何乐不为。

“若是你没有本事,被抓了,我也有保全自身的需求,为了自身需求而做点不得已的事,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这回答很坦诚了。

苏小猫打开箱子。

箱子里一看就不止三百万,起码再多了一百万。苏小猫在心里腹诽,宋彦庭真够意思,瞒着她不仅给了她要的,还多给了她一笔私房钱,让她在这会儿生死关口手里的筹码还能更阔一把,把她的胆都壮足了。

苏小猫拿出两叠钱,推了过去,笑笑,“也就是你手上已经沾过血了。坊间传言上一单接货人被海关蹲点扑下,后来不明原因死在看守所里,原来是你下的手。”

刘油横了一个眼神,手下两个人立刻会意,上前拿走两叠钱。他也不否认,反问道:“这算是第三个问题么?”

“当然不是。机会只有三次,我可要省着点用。”

苏小猫单手扶着箱子,半蹲在地。

海平面刮起剧烈的风,将她的马尾吹得有些松散了,仿佛连眼神都被吹散了,露出点慵懒的惊艳来。刘油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既觉得她美,又觉得她居心叵测,最后好似被吸引似地,在她面前踱了几步。几个下属看出了他的心神不定,石油刘只有在心神不定的时候,才会三步一停地踱步。

“我这第三个问题嘛,也算是为了自己的财路。”

她蹲得久了,腿麻,索性坐了下来,很有种天生地养的生活作风。她盯着刘油,垂涎地笑笑,“成品油走多了,也不好多走。换换品类,我能多自保一分。不知刘总手里还有什么货,可以让我换一种下家做做?”

刘油行走江湖二十多年,头一次佩服起一个小姑娘来了。

这一单生意还没做完,她已经想着下一单了。

人求财,这是常见的,但求财求到不择手段这个份上,以她的年龄来说,还是相当可以令人震惊一下的。

刘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顺着她的思路开始认真考虑起这个问题来了。下一单,还能不能找她做?她聪明,所以很适合,聪明人总是有本事将一块钱变成十块钱,有钱大家一起赚;但她太聪明,就不适合了,太聪明的人不容易控制,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好处,给她一块钱她就收一块钱,不会想着下次要收两块钱,收不到就给你搞事情。

但人嘛,哪里有完美的呢,又要她聪明又要她不那么太聪明,做上帝才这么挑剔,做生意不能。

刘油左右权衡了一会儿,似乎被她说服了,又似乎是被他自己说服的,对她抬了抬下巴开口道:“唐家手里有的,比你想的,永远要多。你有多大胃口,就吃多少单生意。成品油只是其中之一,完成这一单,让我们见见你的身手够不够漂亮,再有机会谈下一单。”

话说到这份上,意思就是到此为止了,套不出其他更多了。

苏小猫一笑,将手里的箱子用力一推。

沉重的皮箱整个打着滑,海面下过雨,甲板上还湿着,箱子就在这水声中转了一个圈,直直停在了刘油的脚边。

她缓缓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水渍,朝对面的人抬了抬下巴,“多了一百万,算是一点诚意。刘总既然说,这是唐家的生意,那这点诚意是要的。”

“哈哈。”

刘油愉快地笑了。

拿到钱总是愉快的,拿到比预期中更多的钱,那这种愉快就更胜一分。

“苏小姐,出手这么阔,也是个爽快人。”

“哪里,还指望刘总下一单继续想着我,花这点钱在刘总心里占一个位置,我不亏。”

“女孩子讲话就是甜,苏小姐也是甜得很。”

苏小猫拍拍袖管上的灰尘,笑了笑,没再接下话。本就是双方共谋做杀头的事来了,做这档子事的人,面狠心辣,杀人的事都干过还怕讲点荤段子?荤段子只要开了头,再下去就是脱衣服滚床上去了,这个坑,她不跳。

苏小猫做了个手势,示意将她的游艇拉过来。

刘油也算是看出来了,这是个只赚钱不卖身的主,为点钱财她可以坏事干尽,但为点色相她却是罢手不干的,不仅不干甚至还可能翻脸。刘油心想行吧,小姑娘有原则是好事,女人哪里没有呢,犯不着跟做生死生意的人打皮肉主意。

两人又公事公办地谈了几句,敲定成品油拿货交易的时间、地点、验货的人数、方式。生死场,多留一分钟都是后患无穷,苏小猫拍了拍手,“行吧,刘老板,第一次合作,我可是冲着‘唐家’二字来的啊,合作愉快。”

“当然,有唐家作保,你怕什么。”

苏小猫转身,正欲跳上游艇离开,忽然听见一个脚步声从船舱里走出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洪亮地传来:“老刘,谈什么事谈这么久,下面我这赌局都开好了,你不请客人一道下来玩一把?就当免费赠送的活动了。”

一瞬间,苏小猫的背影僵住。

她的记忆力太好了。

这个声音、这个人,她认得,也知道,今晚最后一步,凶多吉少了。

甲板上,灯光大亮,贺四爷一眼扫过去,盯在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上不动了。这背影几乎没有转过身,他也根本无需她转过身,单单一个背影就足以让他记上一辈子。贺四爷的声音陡然凄厉,遥手一指苏小猫:“不好,她是记者!我就吃过她一次大亏!”

四声上膛声。

苏小猫连眼神都没来得及收一下,脑袋已经被四把枪对准了。

一层薄薄的细汗自她额头迅速泛起,她没有去管。拿捏大主意时,她需要血冷心静。就是凭着这股底气,她闯过了多少生死关。

“这么巧,竟然在这里碰见你。”

她缓缓转身,清俊傲气的眼神扫过去,就这样让名闻天下的真面目立在了众人面前,“贺四爷,别来无恙。”

贺四爷站在船头拼命跺脚,活像一个受尽了苦的地主,要把昔日那身临险境、虎口脱险、东山再起的历史都搬出来:“老刘!你知道她是谁吗?你竟敢让她上船?她是查你来了啊!我当初就是这样子着了她的道,被监管层逮着了,差点进去了!”

刘油倒吸一口气,一声暴喝:“你是谁?你不是下家派来的苏清风?!”

“刘总,今晚算你走运,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好了,”她一笑,很是睥睨:“我姓苏,苏小猫。我还有一个名字,《华夏周刊》,苏洲。”

“……”

刘油死死地盯着她。

什么都不用说了,闻名业界的名记苏洲,有谁不认得。

“苏清风呢?”

“被我买通了,已经是我们的人了,”她不介意告诉他:“这会儿应该在海关部门配合调查。”

刘油大怒,丢下恐吓:“苏小猫,你敢跟唐家过不去,今晚你走不了。”

“我今晚走不走得了,是我和你说了算,不是唐家说了算,”她像是腻了,讥诮入骨:“刘总,你也老大不小了,五十多岁的人还要打着唐家的名号到处骗,你也真好意思?”

她这一句话,仿佛平地一声雷,引爆了全部真相。

刘油难得地被惊到,当场倒退了两步,暴喝一声:“你说什么?!”

苏小猫笑笑,负手望着他。

这一刻她想起唐劲,想起那一晚他试探她,试到最后心灰意冷的样子。她记得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记得他说,苏小猫,你查了唐家这么久,难道都不知道,唐家有所为有所不为,从不沾港口这门营生?

一句无心的话,也是一句真话,她嗅到了一丝不对劲,这就叫巧。

不是没想过要放弃。

做,还是不做;查,还是不查,当中衡量的就是一个新闻人到一个普通人的良心距离。

某一晚,皓月当空,天幕深沉,她在庭院中抱臂望月,想起很多年前看到的那一句话。

无事袖手谈性情,有难一死报君王。

就为这几个字,她耿耿于怀,多年不得好。千百年来,靠一杆笔走天下的中国书生是否只能落得这样一个命运?蹉跎半生,书剑两误,最后唯有一死搏得一声大鼓齐鸣的尊重。太痛苦了,也太无用了,她还有她的理想主义,她还有新闻人想要叙述公义的昂贵的生存姿态。

天下的新闻都是咬牙查出来的。

做吧?

就这样做了。

背水一战,她没有后悔,海平面卷起大风,将她的声音也一并高高卷起:“就是这么巧,我恰好知道,唐家从不沾港口这门营生。刘总,你却背叛唐家,打着唐家的名号打通港口关节,在公海走私成品油。不仅做非法生意,还杀人灭口,用的也是唐家的名号。这事要追究你的人可多了,头一个,就是唐家,接下来,就是监管机构。如你所见,我是记者,记者最擅长的是什么?把握新闻的速度和事实。所以不妨告诉你,方才你说的话,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已经传到了三方面手里:唐家、《华夏周刊》、监管层。如何,这样的局面,是对你更不利,还是对我?”

刘油握紧了拳,握得关节咔咔作响。

这人,是留不得了。

他横了一眼,以眼神示意。几个下属明白无误,手起刀落,对准了眼前这条性命。

有水光从苏小猫的眉骨无声滑落,冰冷、粘腻,是迅疾而起的冷汗。她在一瞬间,脑中转过了无数种可能性,她不发一言,眼神却依旧热血,里面全是不认命、不服输。她不信,这点小场面就能把她断送了,她也绝不会肯,让一个还有那么多事未完成的自己断送在这里。

还有谈判的可能性吗?没有了。

那么,怎么办?

跑!

她会游泳、会潜水、会跑、会跳水,从小在“遥乡”受过的不少惩罚在这会儿真正现出了救命的威力了。她跑步的速度和耐力都是国家级长跑运动员等级的,她跳海和游泳逃生的技能都是经过不下数十次实战经验中练出来的。她做人的哲学很简单:打得过,打;打不过,跑!她的良心也从不受折磨,她又不是警察,只是一个记者,纵然心里装着天下和真相,但那又怎么了?保命最重要!

苏小猫在一秒的时间内计算了她能跑掉的可能性。

或许,有受枪伤的可能性。

她做好了这一种准备,毕竟有四把枪口对准了她。一个人要活,第一要义就是不高估也不低估自己,要客观、要坦诚。她最要紧把握的是,不能让这枪伤落到要害之处,手臂、腿部,都不要紧,即便最后不幸伤了残了,也总比一命归西的好,在这点上她的心大得很,从不恐惧任何一种人生,只要人生还是有的就好了。

苏小猫悄然闭上眼。

再睁眼时,冷不防,纵身一跃。

身后一道身影,鬼魅般地,突然出现,追随着她的速度一同纵身跳了海。

枪声起。

她在半空中被人抱在了怀里。

生死之间,生命中的一个人,用一场荒唐的深爱成全了她的乱世无恙。

“小猫,活下去。”

她就在这一把嗓音里这一个怀抱里这一场被爱里真正着了慌。

“唐劲?!”

他来不及说话,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击力撞上他的背部,他下意识更抱紧了她几分,就在这一股撞击力之下沉了海。

海水漫过了她的眼睛,这股撞击力仍然没有消减半分,似一股生死之力,一力抗衡了水的浮力。

苏小猫陡然睁大眼,瞬间明白了,这股撞击力是什么。

是子弹的推力。

他中枪了。

一己之力,他护了她周全。

他在英国多年,年少时读书,翻到一页,书里讲“atone’swits’end”,他的目光在书旁空白处停留长久,心绪平静。他想什么是“到了一个人智慧的尽头”,人的智慧怎么可能是有尽头的。对于他这样讲究“适度”原则的人来说,这就像是一个永远不可能犯的miss。偶尔他也会为此感到些许遗憾和怅然,太讲究适度的人生是如此无趣,连犯错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他遇见她。

中枪的那一瞬间,他其实是没有感觉的,能将她抱在怀里,胸膛的温暖足以抗衡肉身一切痛楚。他一笑,非常满足。所有的痛苦都是“纵浪大化中”,所有的痛苦都比不过你说你不够爱我。

海平面掀起风浪,扑杀一切爱恨。

“唐劲!”

她下意识大叫一声,口腔瞬间进了水,夺走呼吸,她在一瞬间尝到了死亡的恐惧。然而她都这样了,快要不行了,他近在咫尺,也全无反应。海水吞没了他整个人,他随波下沉,形同废墟。苏小猫的眼泪一瞬间就下来了,海水混合着泪水,几乎将她灭顶。

她在痛哭中咬紧牙关。

她绝对不会,在这样的境地、这样的时间,和他告别。

不知哪里来的力道,她涌起前所未有的求生欲,在冰冷的海水中一肩扛起了他整个人的重量。风浪、暗涌,都没有打散她拽着他的手,她就这样死死拽住他的身体,奋力向海平面挣扎游去。她辨不清她是否在哭,海水很咸,泪水从眼中涌出来,恰好清洗了一部分的苦咸,连泪水都在帮她,她更不可以认输了。

她从来都是一个薄情的人,感情太少,总是供小于求,不懂得什么是万斛闲愁,不在乎什么是我爱你。她的感情太稀缺,天性涤荡着浑然天成的“无所谓”,就这样活成了一个浪子或荡子。然而他一语成鉴:荡子精神,贤人行径。若她坏到了底,也就不会悲伤了;可是她还不够坏,他义无反顾拖她下红尘,赌的就是她的不够坏。

苏小猫咬牙,急速挣扎浮上水面,重新大口呼吸的时候,她在心底迸发出一声嘶吼。这声嘶吼给了她力量,她以一个女子的力量一力将一个成年男子的身躯从水中拽了上来。苏小猫无比精良的水性在这一刻发挥了救命的力量,她死死捞住他的肩膀,令他呼吸。海平面的风浪打得两个人东摇西晃,但任凭一次次巨浪的灭顶,她始终有本事将他牢牢拽在手里。两人一体,天地不分。

“唐劲!”

她拍打着他的脸,又吸了口气吻上他的唇,朝他嘴里吹进呼吸。

一个中了枪的人,一个力量有限的女人,身旁是万顷巨浪,身后是无穷追杀。旁人见了或许都会只剩一声叹息,放弃吧,除了放弃还能怎样呢。但她不肯,她体内住着两个人,苏小猫不肯,苏洲也不肯,两个人都深爱着他,她是以两个人的力量在抗衡这场杀机。

“你这个笨蛋,你来干什么。”她拍着他的脸,滚落热泪:“你好好地去做你的唐家二少爷啊,好好地按你当日所说的去做啊,好好地跟我分开一阵子啊。你跟着我来这里干什么,你为了我这样的人连命都不要干什么……”

她吃定了他这么久。

吃定他当日重伤时受她一恩,吃定他从此以后长情不起,吃定他连分手都阻挡不了“苏小猫”这个人他要。

她吃定他到交出性命的地步,她罪孽深重。

一个浪打过来,将他打向她,她就在他左肩好好落了一场泪。良久,她闻到一阵血腥味,一滴两滴的液体落到她脸上。她摸一摸,知是血。

一瞬间的骨冷席卷她全身,比海浪更冷,比死亡更暗。她抬头,看见一场厮杀。刘油、贺四爷,皆逃不过这一场大逃杀。这是一股决定性的力量,在对猎物进行扑杀。人,此时不叫人,只是衡量性命的一种说法而已。这是走兽式的战争,输赢以存亡计,非常血腥,非常兽性。

苏小猫没见过此等场面,头一次见,天性的反胃瞬间出现,她捂住嘴,吐得天翻地覆。

一双手搂住了她的腰。

她在生死之间一怔,眼眶一红,“唐劲?!”

“不要看。”

他似乎也没有太多力气,但意识还算是清醒的,伸出了左手覆上了她的眼睛,还她的世界一个救赎。

“这是……”

“这是,唐家在清理门户。”

“……”

他是懂的。

因此他更不忍心,让她看见。看见了,从此她就快乐不起来了。世尊四十八愿度众生,依然度不尽恒河沙数的劫。他只有一个人,要守一个女孩子的快乐,如何容易?他小心翼翼,心里仍旧晃晃荡荡的。爱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怎样都守不住,怎样都要守。

“小猫,这就是唐家。”他声音很轻,于天地间对她坦诚:“丁延终究没有瞒我,把你想查的事告诉了我,我告诉了唐家。今次是唐易派了人过来处理,他没有亲自动手。呵,没有亲自动手,已经这样了,若有一天他亲自动手,会怎样,我不知道。”

苏小猫愣了很久。

当她反应过来时,眼圈迅速地红了,“你这个笨蛋,既然知道了,还情愿和我一同犯险……”

他搂紧她,非常满足,“因为,我知道,你心里对唐家有愧,也有身为新闻人的坚持,所以,我成全你。我说过的,你去做就是了,其他的,我来退。”

万事万物都有道理,除了爱一个人。

她再不讲理,他嘴里再不同意,心里也是老早就同意了的。

就像那一晚在酒吧,他喝醉了,忘记了自己是谁也没有忘记仍然爱她。闭上眼,看见的是她的脸;饮尽酒,想起的是深夜她光滑的肌肤在他手掌中潮起潮落。

你告诉我,唐劲如何忘掉苏小猫?

“……”

她看着他,无声落泪。

这一刻她觉得,以“苏小猫”的身份都不够分量来面对他了,她要拿出“苏洲”的分量来用一用才够。

他一阵咳嗽,皱紧眉,止不住的疼痛。

苏小猫就在这一阵痛苦中迅速回了神,“别说话,我带你走。”

她的力量又涌起来了,连拉带拽,将他一起拽上了最近的救生船。上了船,她抽回手,海水退潮,她看清了手心的血迹。

苏小猫这一晚流了太多的眼泪,一声凄厉:“唐劲!”

“没事的。”

他血色全无,但意识还在,尽全力宽慰她:“记不记得刚认识你的那时候,我对你讲过的?为女人受的伤,死不了。”

她捂住他的嘴,“不要说话了,唐劲,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说完,她朝游艇大喊:“易哥!救唐劲啊!易哥!”

“……”

唐劲愣了下,随即就笑了。

“你认识他吗,就这么随便装熟……”

中了枪,失了血,但保住了她,他无憾。

他似乎累极了,陷入昏迷前不忘交代她:“你这么聪明,做得对。找唐易,他有力量保护你……”

旧时候的人常说“终天之恨”。

她不懂。

这一瞬间,他的手从她掌中缓缓滑落,她忽然就懂了。

如果这世上,再没有了唐劲,她如何原谅自己?

苏小猫猛地跪下去,伏在他冰冷湿透的身躯上,失神半晌,终于仰天嘶吼,一声劫数:“唐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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