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远已换过朝服，准备早朝。
深秋清冷的微风动荡，一踏出房门他便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喷嚏，接过方天递来的帕子擦过，他看见叶征立在门边。
祁远并未多看她一眼，自顾往前走：“受了伤就回去歇着吧，今日不用跟着了。”
叶征跟上：“臣无碍。”
“这是命令。”
“是。”
祁远撂下一句不容她推辞的话便走了，叶征心中升起一丝异样，她极其想知道太后和太皇太后昨天夜里问了什么，祁远回了什么。
杨卓随身跟着祁远，李拓也不在。
一日无事。
晚来风凉，叶征还是燥，将小福与云喜送来的粥撇在桌上，随手捞了件墨色的披风，悄然出了司洛轩，她将左手掩在披风下，踏着月色，沿着鸿庆宫的大红宫墙，往御花园方向走。
深秋的夜风凉意渐浓，吹的她额前与两侧鬓角落下几缕乱发来，吹的她内心的燥热得以暂时舒缓。
她很燥热，没来由的燥热，兴许是近来的事，兴许是昨日的事，兴许是一直以来闷的，她边走边摸自己额头，好像并没有发热。
她越来越觉得这个地方像个牢笼，所有的人皆是笼中鸟，她很想飞，想飞个痛快，但头顶的天空仅有这么大，一眼便望到了尽头，飞不得，羽翼便生了铁锈，再飞不动了。
叶征的剑也要锈了。
一路上，不时有巡逻的侍卫与她擦身而过，但因平日里叶征除与李拓有交集外，其余之人竟没几个说过话的，她不喜客套，有事便说话无事不闲谈，他们即见了叶征也只是由领头的侍卫点头示意算作招呼。
手上的刺痛隐隐发作，叶征索性将左手从墨绿披风下伸出来，借由天气的清冷来压制手心里如一团火灼般的痛感。
绕过掌了一排灯的鸿庆宫，穿过灯光稀疏的御花园，不知不觉间叶征竟已走到了兰亭湖。
叶征停在湖边，侧耳细听身后跟了自己许久的脚步声竟也在此时停下，不必看，自是小福或云喜无疑了。
“你回去吧，我一人透透气，不必担心。”
清冷的银辉下，兰亭湖波光粼粼，风吹着湖面，荡起一层一层波纹由湖心缓缓推开，叶征顺着湖面上修建的木桥往湖中心的亭子里走去，身后的脚步竟又继续跟来。
叶征转身，斥责的话还未开口便先怔住。
“皇上？”
“是朕。”
祁远踏着木桥走近，月色中一张原本模糊不清的白净脸庞在叶征眼里愈加清晰，锦色的衣袍被风掀起衣角，发未束冠，但插了只碧玉簪，一双明眸和嘴角里皆挂着笑意，此时单独出现在叶征眼里，竟让她生出眼前的他不是恒国的皇上，而是哪家书香门第里修养气质俱佳的翩翩公子。
要说修养气质俱佳的翩翩公子，她这并不算很长的前半生倒见过一个看起来很翩的，那人便是清州华府妙手神医华扶朗。
第一次见他时，湖水蓝的广袖宽袍，腰间垂下的白玉坠堪比月华，折扇轻摇，长发扶风，柳枝正娇嫩的三月，他生生的融进了和煦温柔的春色里。
清州华府，世代行医，江湖上盛传的十大神医中倒有五六位出自清州华府，华扶朗，当年是清州华府的少主，如今是她的二师父。
后来，清州华府的少主主动让贤，留书一封便远走清州，江湖上也鲜少再有他的传闻，但慕容秋曾说，她的二师父在找一个人，但至于是什么人，除了华扶朗外，无人知晓。
清州华府的岁月堪比恒国，世代行医，又做着药材生意，华扶朗从小便在极其严苛的教养中长大，华府的少主，医术要精，商术也要通，既有沉稳的医者仁心，还要有商者的八面玲珑。
但叶征始终觉得他很温和，温和的像一缕淡淡的春风。
“有伤在身，不好好休息，跑来这里做什么？”
“疼的有些燥热，借着夜里的凉风吹一吹。”
“还疼？”祁远盯着她拿出披风的左手看了一眼，“今天何湛看过了吗？”
叶征如实回答：“看过了也换了药，新伤未愈，疼是理所应当。”
祁远看她白布包着的左手暴露在凉风里觉得不妥，便上前扯过她的披风为她盖上：“新伤吹不得，盖上吧。”
突如其来的接近，叶征逃的有些着急，她的披风软软的从祁远手中滑落，祁远僵住的表情藏进了月色里。
祁远将手放下，不动声色的提醒：“伤口吹风容易起热，小心点。”
叶征小心的左手笼进披风里：“谢皇上提醒。”
祁远假意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但心里确然升腾起了落差，他路过叶征，朝着兰亭湖上的湖心亭走去。
“到亭子里坐坐吧。”
“是。”
叶征内心很抗拒这样陌生的单独相处，但又不能拒开，这不同于御书房和其他地方的公事公办，说的是正事办的是正事，即便不说话就那么站着也不觉尴尬。
十五的月亮圆的干净清澈，湖面上倒映着的另一轮圆月，被风吹起的波纹切出了许多条缝来。
祁远看着湖面上那一条条宽窄不一的裂缝，突然想起来叶征的手，昨夜痛楚下的煎熬，她究竟是如何做到一声不响。
如今细想幼时对慕容秋的崇拜，一半是因他舞起手里那把长刀看着威武，一半是因曾经流传于世的护龙山庄的传说。
又因只三年慕容秋便被祁俊一道圣旨逐出了皇宫，自那以后，对于护龙山庄的了解，无从接近，便只剩传说。
静谧里无人言语，各自想着心事，祁远突然问了一句：“那个楚明修，到底什么来路？”
叶征解释道：“他是江湖人，曾对我下过战书，自称无门无派，其余的便不知道了。”
祁远点头，沉默片刻突然又问道：“他喜欢你。”
“嗯？”
祁远这句话像是在问又像肯定，叶征愣在这话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楚明修确实喜欢她，这是护龙山庄上上下下皆看出来的事，但叶征觉得，这喜欢跟她自己没有多大关系。
叶征道：“兴许是，但那是他自己的事。”
叶征靠着朱红护栏，不由的顺着祁远的话想起了楚明修那张英俊的脸来，那张脸长着桃花色，但她确实没有生出来哪怕一点点的喜欢。
祁远斜靠在另一侧，从袖子里摸出鱼食，一点点捏碎抛在湖面，鱼儿闻着味儿游来，在月光下挤成一团。
皇帝半夜在兰亭对着月光喂鱼，叶征觉得好笑，这笑并非嘲笑，是无聊中生出了有聊，让他突然就生出了一点温度。
祁远的鱼食拿的足，四面换着位置不急不慌的抛进湖水里，这是他批完奏折偶尔会来做的事，但常常一人，今日撞见叶征，实属巧合。
“话里皆是喜欢的意思，朕听的出来。”祁远将最后一把鱼食撒尽，又转头问她。
“但跟我也没有多少关系。”
祁远抬眼看了一眼叶征，突然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