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就看不到眼前昏暗快要消失光明和这个将短剑没入我心脏的男子。
我想开口告诉他，这个结局我不恨。
我想告诉祖母，云尔的生活不应该承受家族的包袱，我甘愿平淡，也不愿与血腥为伍，与屠杀和阴谋为伴，原谅我的懦弱。
当我将我的黑色短剑刺入她的身体时，我不知道我是以何种心情去找顾念的，愤怒，平淡，冷漠，或许轻松得像和雪华一起散了一场步。不过是天高云淡，我手上的鲜血沾了不知多少，她枫云尔只是其中一个。
我本不应该去找顾念的。可我总觉得枫云尔最后的留情让我欠了她什么，即使她最后也杀不了我，我自信她能力有限。
顾念是个懒得连走路都要用法术的人，他每每高高在上飘在空中睥睨众生时。在我还未学会法术的时候，总是气得我咬牙切齿，可也只能握着短剑做出防备状态。他笑起来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于我而言那也只是他魅惑人心的狐媚手段，是的，顾念是一只千年臭狐狸。
我出生时他就已经认识我了，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妖言惑众，迷惑了我爹让他做我的师傅。大概是他那张脸，我爹总说他有不老不死之身，从我记事起他便就是副令人欠揍的脸。
他的懒总是出乎意料，带我修行时，他总是把猛兽留给我，自己追着兔子满山林跑，有时我在山顶还能听见他在山脚的笑声。
可我从心底里排斥他，我不喜欢他的笑容，也不喜欢他的高高在上，自以为是，更甚于讨厌他的虚假，因为他是一个外表和内心都包裹着极厚的岩石的人，令人琢磨不透。他对所有人都笑面相对，却不让人看见他的黑暗。
所以我急于脱离他的苦海，我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同时也为了枫云尔猜不透的野心。我学完了他教的法术，便与他断绝了一切来往。我隐隐觉得总有一天他会露出狐狸尾巴的，在所有人面前，毫无保留。在此之前我要击败他，以证明顾念的小人之心。
没错，顾念也是一个小人。就比如他给枫云尔下了两次毒，比如他用狐妖的魅惑之术勾引先皇，搞得国将不国，朝堂内乱，先皇不顾我爹和边疆战士性命，迟迟不准下撤退的命令，我爹而因此送命。
总之，顾念与我剩下的只有仇与恨，还有前世的羁绊。
所以我也算借枫云尔的死，与他讨一个说法。
我站在树下的不远处足以与他平视，顾念躺在树干上懒洋洋的支着眼皮休憩，神情好不悠闲。
我已不是先前那个被他掌控的孟府少爷，过早表露情绪只会令自己失去先机。
我摸着腰侧的短剑，说：“你想利用枫云尔干什么？”
他云淡风轻的说：“死了么？”
他起身换了个姿势继续假寐，“你看不出来我是在帮雪华清理门户么？难不成你要为她报仇？人是你救的，生死自然归你，你杀了她，与我何干？”
“你自然会为了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或许吧，但不是今天不就行了，但这谁又说得准呢。”
我与他果然没有共同话题可聊，我看着他身影渐渐消逝，也转身回了将军府。
彼时，阳光正好。
我回到将军府就有下人通报，京都城内出现数名死尸。皆为十岁女子，死因不明。近日我巡视城边，京都内的事尚不归我调查，且丞相毛遂自荐亲自调查此事，我倒乐得个清闲。
次日，我去天牢里巡查，走时却被丞相拉住。棒打出头鸟，丞相在朝堂上摸爬打滚数十载，竟不知其中猫腻。我对丞相的要求半推半就，只是随同看了一下尸体，不答应接下这个烂摊子。
尸体腐臭不堪，俱被刨去双目，肤色焦如黑炭，而身体却浮肿状似溺水而亡，死法奇特。
我找借口推辞，丞相却掏出一颗琥珀珠子，蓝光璀璨，犹如一颗眼眸。我瞥了一眼尸体的眼部，心下一沉，冷着脸拒绝。
七日后，京都府接下案子。
半月后，京都府结案，上报乃名市井小人所为，醉酒帮了数名女子，以火烧烫其脸，挖去眼珠，投于江中。
此案异议众多，多话者皆被秘密斩首。
我命人查探京都府背后之人，不出所料，是顾念。
我睁开眼，周围异常光亮，刺得眼睛生疼，酸涩得发胀。便用手挡光，才靠近就看见了中指指尖的那一点红。似乎有些东西从脑袋里流泻出来，裸露在阳光下……
我尚还能叫出她的名字，记得她和我一模一样的容颜。我们仿佛是活在现实里的两面镜子，不过只为彼此照耀。但她离开得早，像雪花一样融化了，没了原先的姿态。
“云尔，我在这。”
“云尔，你又找不到我了。”
“云尔，你太笨了。”
……
“云尔，她们都说我们一模一样，连痣也是一样的，可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你过来我就告诉你。看见了么？我的中指指尖有一颗红色的痣，这是我和你不一样的，我们本来就不同对么？”
“你什么时候弄的？和真的痣一样。”
“告诉你，我在里面放了一颗小红水晶。”
“那会很疼吧？”
“可是这样我们都变成了唯一了，不是么？你是唯一的枫云尔，我是不同于云尔的枫玥。”
……
“云尔，我们终于还是不同的，比如我的眼睛，比如命运……”
“云尔，你再也找不到镜子了，她要走了，带走了你的影子，你找不到了，你明白么？”
枫玥……
枫玥是我妹妹，她有一双蓝色的眸子，京都人称她为妖类。她有一张绣着梅红色异花的手帕，是敷在她眼睛上的妖类的特征。
那是我所不能知晓的和她唯一的不同，除了这颗红痣以外的唯一不同。然而她的世界在十岁以后，就被黑暗所覆盖，她从此敷上了手帕，多了一个与我完全不同的一双眼睛，那就该被世人唾骂抛弃。
她从未让我看见过那被称作妖瞳的蓝色，有时听见下人谈及此她也只是弯了一下唇。我还来不及和她一起长大，来不及带她逃离这个世界，一切就从江南河畔的柳梢，到窗前樱花风雨都开始变得不同了。
因为春天到了，她该走了。
渐渐适应了周围的阳光，我终于看清了这熟悉而陌生的红痣。她联系着枫玥和我。此刻，美丽的红色正镶嵌在我手里，我盯着它缩在我指尖，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半晌，我才慢悠悠的坐起来，走到桌前，看着铜镜中那双蓝色妖姬般的眼睛，我笑了。枫玥就在我面前，我们现在也没有什么不同可言了。枫云尔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枫玥却还有未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