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浣,时气阴晴不定,傍晚时分,淅淅沥沥的落下雨来。
前几日出游,虽甚开心,却不免疲累,复嗽起来,身上酸软无力,隐隐作烧。
晚饭时吃了小半碗清粥,复歪在榻上,手把那卷草堂集细玩……
有风自碧纱窗中透进来,微润轻寒。我不禁轻咳起来。
他闻声儿,自堂中进来,手中犹自握着一枝蘸了墨的笔,匆匆行至榻前,把笔撂在一旁的窄案上。顺势坐于榻侧,拉了一条素绢薄被过来,轻覆在我身上,仔细裹好。
被上染着的轻浅沉水香,随着他的展开,弥散在空气中,隐隐袭来。
因为我盖被,他微微倾身,与我不过一尺远近。想是燕居,他的装束颇为随意,只在白绫中单外,罩一件细麻鹤氅,衣上浓熏沉水,挟着成孰的男子气息…
在这样的气氛中,我的脸渐次火热起来,只怕被他发觉取笑儿,不去理他,把脸凑在书上,佯作看得仔细的样子。
半晌,他温和的声音传来,“玉娘,自从相蓝回来,除却吃饭睡觉,一直不见你放下这书。歇歇儿罢,等你身子好了,多少看不得。”说罢,轻将我手中的书抽出,置于一旁案上。
俯下身来,觑着我面上,瞧了一瞧,道:“如何这般煞白!”说着,复探了探我的面颊。
担忧道:“又作起烧来,这如何是好!玉娘,你可觉着难受?要不要我去请惟德过来,与你瞧瞧?”
见他要请王医官,我心中不由一紧,忙道:“这咳咳……这样大的雨,天又晚了,就别劳烦王医官了!况且,咳咳……这呃……这样的低烧,于我是极平常的,并不觉着难受,只是不大有力气罢了。”
见我这般,他不禁失笑,舒臂握住我的手,道:“既这样,我就不请他来了。”
我闻此言,不觉松下一口气儿。放松下来,才觉出身上的不适。持续的低烧令我没有一丝儿力气,只觉着一阵阵儿热度潮水般自骨子里涌出,冷汗几乎将身上的夹衫浸透!
他抬起袖角儿,轻轻将我额上的汗拭净。展开大髦,把我拥入其中……
窗外的雨落的越发紧起来,漫天匝地。榻前的药炉中,炭火不时爆出‘哔剥响声儿。
我依在他怀抱中,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咳,他则伸了手轻轻替我拍着。这情形,令我无比安心,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醒来。屋中已掌起灯来,他正将罐子里的药汁儿滗在一只白磁小碗中,动作十分仔细认真。昏黄温暧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长在壁上……
这一情景,是我二十年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令我感动、温暖、安心,不由屏住呼息,生怕惊破这个美好的瞬间。
由于过于抑制呼吸,猛然呛咳了几声。他立即端了药碗,走上前来,将我轻轻扶起。
窗外的雨已停了,只闻得屋檐上的水,一滴滴落在养着锦鲤的缸中,发出细微水声儿。
他将手里的药一匙匙喂给我吃。虽是羞涩不已,亦只得就着他的手一口口咽下……
待我吃完,他将碗放在一旁案上,端了一小碟儿蜜煎莲子来,坐在榻旁,拈起一颗,递到我唇边儿,目光灼灼视我。
我尚是个未出闺门的女孩儿。除父兄外,平曰甚少见外边男子。入宫后,也是今年才见的官家,因无心于他,只当他君父一般看待,尚能平心应对。也只有当他靠近我时,才会令我不由自主的面红心跳。病着时,不觉有什么。如今好些了,他却仍不避嫌疑,近身照应,且时有浮浪之语,狎呢之态。现下已入夜,与日间相处的感觉又截然不同,被这样一位容止风流、意态潇洒的名士近身搂抱喂食,这情形令我害羞不已。
我微微侧首避开,迟疑着伸臂,颤巍巍接了在手里。
一时无话,只低着头,无意的揉碾着那蜜煎儿,满指粘腻……
尴尬间,忽见萍姐儿走了来,怀中抱着一只小猫儿。只站在围屏边,并不近前来,福了一福,笑道:“大官人,梅先生携夫人来访,把五白也带了来。”萍姐儿一壁说,一壁爱怜的抚着怀中的小猫儿。
他闻言,清咳一声儿,起身对我笑道:“圣俞来了,我出去瞧瞧,你好生歇着。”
说罢,转身离去,命萍姐儿道:“去烫两注子梅花酒来!”
半晌,堂中有对话声传入。
他的声音略带谑意:“圣俞,你只带了十尾小鱼也就罢了。怎地还将五白带了来,莫不是来我家喂猫儿的?”
“夫人最是喜爱五白,走到哪里都要抱着。”是梅直讲的声音。
“欧阳学士纳福儿。”一把娇滴滴的女声儿传来,想是梅直讲的夫人。
那声音又笑道:“非是妾来此喂猫儿,却要劳烦萍姐儿代妾养五白一些时日。”
他们自在堂中叙谈。枯坐无聊,我便披了件儿夹褙子下榻,自窄案上拾了那书,并那支他用过的笔,缓缓踱至靠窗书案,就椅中坐了,拔下一股钗子挑亮灯火,展卷细读……
有幽香隐隐袭来。我放下手中的书卷,推开一扇纱窗,欲觅其源。
只见春庭皎月,映着满树梨花,恍若凌波仙子!海棠娇冶如醉,散发着靡靡浓香,恰似病酒红妆!
那树海棠下,一位女子背对着我,身影窈窕,着一件褪红芍药纹锦夹褙子,腰系姜黄熟罗褶裙,手中抱着那只白点子小猫儿,正与萍姐儿说着什么。想来应是梅直讲的夫人了。
正看着中庭月色佳景,忽一缕清凉夜风拂面,我不禁掩袖轻咳。
萍姐儿闻得,丢下那夫人,直走至窗下,隔着窗子拉了我手晤着,劝道:“林夫人,你病的这般,快闭了窗子罢,仔细受凉!”
我正欲关窗,那夫人却已走了来,立在窗下,上下打量着我,啧啧赞道:“这样风流品格,清癯态度,莫不是瑶池谪仙!”
我被他瞧的不好意思起来。敛衽一礼,道:“这位娘子纳福儿。”
他听了,也不还礼,只盯着我瞧。
堂中的梅直讲闻声,出至庭中,向那夫人道:“大娘子与主人说话儿如何隔着窗子,忒也失礼。”
那夫人只不答话,把目视我,梅直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似有些疑惑,蹙眉沉思。半晌方悟,旋即拱手欠身,唱个喏,道:“这位娘子可是掌藉林夫人?几月不见,如何瘦的这般!尧臣几乎认不出你了!”
我亦敛衽回礼,道:“梅直讲万福。妾正是掌藉林氏。”
堂中的他闻声,转进屋中,立于我身后,笑道:“你们怎地隔着窗子说话,林夫人不是外人,只管进堂中厮见了,好吃酒。”说罢,自去闭了窗子。
扶着我转过围屏,行至堂中。梅直讲夫妻亦自庭中上得堂来。两下见了礼,分宾主坐定。
梅夫人睨着坐于他身侧的我笑道:“我二人本欲拜访学士,不想宅中竟藏着这幺个天仙似的妹妹。”
他闻言,只略微一笑,并不作答。
梅直讲拉了他夫人的衣袖,低声道:“这位娘子是禁中供职的掌籍夫人林氏,正经儿的内命妇,大娘子不可造次说话。”
梅夫人闻此,旋即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疑惑道:“妾虽不曾入得禁中,却也知晓,内人除却随驾,难得出宫,林夫人如何得在这裹?”
此言一出,堂中立时安静下来,并无一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