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正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件可能会改变许多人命运的事情。
维萨里昂·格里戈里耶维奇·别林斯基正沉浸在难得的深层睡眠之中。最近一段时间,他为了《祖国纪事》杂志的稿件和与保守派文人的论战,耗费了太多心神,身体和精神都感到异常疲惫。
就在他睡得最香甜的时候,一阵急促而又响亮的敲门声,如同不合时宜的鼓点,粗暴地将他从梦中惊醒。
别林斯基猛地睁开眼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是谁这么没有礼貌,竟然在三更半夜如此粗鲁地敲门扰人清梦。他看了一眼床头的座钟,时针正不偏不倚地指向凌晨两点半。
他强压着怒气,披上一件厚实的睡袍,趿拉着拖鞋,带着一脸的不悦,走到门前。他并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先通过门上的小窥孔向外望去。
门外站着的人,竟然是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涅克拉索夫。
别林斯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知道涅克拉索夫,这位年轻的诗人兼编辑,虽然才华横溢,思想也颇为进步,但有时却显得过于冲动和不拘小节。这么晚了,他如此急匆匆地跑来,究竟所为何事。
尽管心中不快,但考虑到涅克拉索夫在文坛的地位和两人之间的交情,别林斯基还是打开了房门。
门一打开,一股寒气便夹杂着涅克拉索夫身上那种特有的雪茄和墨水混合的气味涌了进来。
涅克拉索夫的神情异常亢奋,双眼因为激动和熬夜而布满了血丝,头发也有些凌乱,完全没有了平日里那种诗人特有的优雅从容。他一见到别林斯基,甚至顾不上最基本的寒暄和道歉,便急切地将手中那份厚厚的手稿塞到了别林斯基的手中。
“维萨里昂,你必须看看这个。”涅克拉索夫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嘶哑,语气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肯定,“一部天才之作。我向你保证,这绝对是一部能够震撼整个俄国文坛的天才之作。一个新的果戈里出现了。不,甚至比果戈里还要深刻。”
别林斯基被涅克拉索夫这番近乎语无伦次的夸张说法搞得有些发懵。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份用细绳捆扎着的、略显陈旧的手稿,封面上用娟秀的俄文写着书名——《穷人》,以及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作者名字——陀耶斯基。
“一个新的果戈里?”别林斯基的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他对涅克拉索夫这种动辄就用“天才”、“巨匠”来形容新人的做法,向来是不以为然的。在他看来,涅克拉索夫多半又是发现了个什么多愁善感的“伤感诗人”,或者写了几篇略有新意但实则空洞无物的所谓“探索之作”,便如获至宝地跑来向他炫耀。
“尼古拉,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别林斯基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悦,“有什么天大的事情,非要在这个时候来扰人清梦?难道就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再说吗?”
“不,维萨里昂,这件事刻不容缓。”涅克拉索夫急切地说道,完全没有理会别林斯基的不满,“你必须现在就看。哪怕只看几页,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会如此激动了。相信我,这部作品绝对值得你牺牲几个小时的睡眠。”
别林斯基看着涅克拉索夫那副近乎偏执的认真表情,心中虽然依旧充满怀疑和不情愿,但他也了解涅克拉索夫的文学眼光。虽然有时会过于热情和主观,但涅克拉索夫确实也曾为《现代人》杂志发掘过一些有潜力的新人。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那份手稿。他嘟囔着说道:“好吧,好吧。我明天会看的。现在,我需要休息了。”
他作势要关门,但涅克拉索夫却一把按住了门框,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他:“维萨里昂,求你了。就现在,看几页,好吗?我保证,你不会后悔的。”
别林斯基看着涅克拉索夫那双布满血丝却又充满期待的眼睛,心中不禁叹了口气。他知道,如果自己不答应,这个固执的家伙恐怕会一直纠缠下去。
“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了。”别林斯基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妥协道,“我到书房去看几页。不过,如果我觉得它不值一提,你可别怪我把你的‘天才之作’扔进壁炉里。”
涅克拉索夫听到这话,脸上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谢谢你,维萨里昂。你一定会喜欢它的。”
别林斯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向书房走去。涅克拉索夫并没有离开,而是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一样,焦急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
别林斯基走进自己的书房,随手将那份《穷人》的手稿扔在了书桌上。他先是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试图驱散被强行打断睡眠带来的困倦和烦躁。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手稿,心中依然充满了不屑。他决定,就随便翻几页,找出几处明显的败笔或者幼稚的描写,然后就出去把涅克拉索夫打发走。
他点亮了书桌上的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稿纸上那娟秀的字迹。他带着几分敷衍和审视的态度,开始阅读起来。
小说的开篇,是老文书马卡尔·杰武什金写给邻居瓦尔瓦拉·多布罗谢洛娃的一封信。信的内容絮絮叨叨,充满了对自身贫困的抱怨和对瓦尔瓦拉的关切。这种书信体的形式,以及略显平淡的开局,并没有让别林斯基立刻感到惊艳。他甚至觉得,这种写法有些刻意和做作。
然而,当他继续往下读了几页之后,他那敏锐的文学直觉,却让他察觉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他发现,虽然文字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琐碎,但字里行间却流露出一种独特的真诚和对生活细节的精准把握。作者对人物内心活动的描写,虽然没有使用华丽的辞藻,却异常细腻和深刻。马卡尔那种既自卑又敏感,既善良又有些虚荣的复杂性格,通过那些看似不经意的日常琐事,逐渐鲜活起来。
别林斯基原本是带着一种批判的眼光,想从稿件中找出几处明显的败笔来反驳涅克拉索夫的夸大其词。但读着读着,他的神情却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原本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也不知不觉地坐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