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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州四面环山，三江通外，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东、西、北三面有关把守，为人员货物通行入粤的咽喉，商贾故此又将韶州称为韶关。
北门外人声嘈杂，站在城楼放眼望去，黑压压满是从湖南躲避战乱的难民，能有数万之众。难民携家带口，老幼相搀，尽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不少人家一具独轮车装着全部家当，正男女老幼相拥车前。人群中更夹杂不少孤身流难的弱童，或与家人失散，或父母路途已经亡故，随波逐流漂泊至此。眼前数万难民大军是两个来月在北关外集聚起来的，成群结队的难民是没人来组织的，只是求生的yu望，才使得汇集到一起。可以想象，一路南来风餐露宿、饥饱无着，有多少人因饥寒冻馁或筋疲力尽而倒下，再也爬起不来了。粤北的深秋，寒露渐重，这些难民身无片瓦蔽体，仅凭身上破烂单衣过夜，其苦楚一望也可想而知。
“开门，进城”，先是难民混乱无序的呼喊，渐渐和出节奏，每个人衰弱无力的哀号，慢慢汇合成声音宏大、震人心肺的群吼。难民们脸上的表情是漠然，只是机械地跟着节拍叫嚷，在他们心中，进得城里，就有从民户内讨得粥食的希望，苦挨在荒郊野外，最终只能冻饿而死。
看着眼前可怜无助的难民，陈启亮不禁一阵酸楚。这些不幸的人们，仅仅因为战火焚毁了家园，便失去了往日宁静祥和的生活，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他们眼前的愿望很可能只是要活下来，但仅仅是这样人的最基本的要求，竟也无人去满足。此时此刻，陈启亮心中感到一丝忏悔和迷惑，如果这些难民真的冲破城门，难道他真的要手舞屠刀，率领部下精锐砍杀屠戮。但是如果不这样做，还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住数以万计为求生而无所顾忌的难民，如果放任，对城内上万百姓，不也是一场灾难浩劫。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苦惑，战火无情，自己不久以后就要扯起造反，必然免不得征战连年，同样也会波及众多无辜，制造出无数眼下这样的不幸。
“陈大人来得好快”正当陈启亮遐想神伤之际，南韶连镇总兵勒福闻讯来到城上。勒福一身盔铠甲胄，全副的戎装，如果不看他走路蹒跚，也的确象一位威武的将军。
“陈大人，你的乡勇主力什么时候能到？本镇手下两千精锐，再加上大人的四千乡勇，定可一举荡平城外暴民，立下守城剿匪的大功。”
陈启亮闻言吃惊地看着勒福，听他的话是要主动出城接战，暴民，难道就是这些手无寸铁、饥疲无依的逃难百姓。“镇台大人，本官署理韶州，既有治安守土之责，也有抚恤流亡、安抚百姓之责，还是陈某先出城做些安抚，也算是先礼后兵，仁至义尽。”
勒福听了略感失望，本来刚听到难民创关，他甚感惊惧。后来到城头一见，城外难民尽是饥弱疲病，更兼没有任何防备武装，便起了杀良冒功的念头。“陈大人，这些暴民刁顽成性，冲关抢隘已成叛逆，不去身犯险地也罢。”
“多谢镇台大人关爱，此乃本官职责，好生安抚流难百姓，也是本官临行前制台大人面授的机宜，启亮不敢稍有懈怠。”陈启亮怕勒福执意滥杀无辜，抬出署理两广总督叶名琛的旗号，也好让勒福有所顾忌。
“城外百姓听了，我是本城新任署理知府，请稍退一箭之地，本官出城与你们商议赈济安置事宜。”陈启亮趴在城垛口，对下面高声喊喝。
听到城上有人答话，城外难民一阵骚动，官府终于肯来人提赈济的事。这些灾民在城外早已无可就食，即使有人自带粮食，也已食用将尽。手脚麻利的，纷纷到官道附近村舍偷窃；还有身强力壮、会些武艺的，凑在一切，琢磨着打家劫舍，眼瞅着就要沦为盗匪。难民们主要以吃树皮、杂草和干柴度日，现在树皮、杂草、干柴也快没得吃了，有些人开始向本地人卖儿卖女，人们唯一的想法是要活命，饥饿主宰了一切。韶州城外十来岁的男孩卖价不过二三十两，三四岁的男孩还卖不到十两银子，姑娘们被卖到妓院，价钱依姿色不等而论。病饿而死的人很多，尸体暴尸野外，为野狗啃食。更有甚者竟有人吃起了死尸，据说还有人吃活人，易子而食的，易妻而食的，纲常伦理尽丧，简直就是人间地狱一般。
本来难民们如同一盘散沙，还在城外苦苦等待官府赈济，可今天上午，就有本地人前来送信传言，说是官府正在调集的上万劲旅，准备武力驱散难民。更有人撺掇难民强行冲关，声言如果不冲过韶州，待官兵聚齐，便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只要冲过韶州，可进入富庶的广府，难民们尽可衣食无忧。中午时分，这伙神秘的本地人鼓动起城外难民，群情汹涌，皆以冲破韶州为活命要节。
“不要听这些狗官信口雌黄，只不过拖延时间等待官兵齐聚。”人群中有人高声叫嚷，试图煽动起难民更大的敌对。不过大多数难民还是看到了希望，这可是来韶州，头一次有朝廷命官出面，更是官府头一次提到赈济安置。
“城外百姓，本官方才已同城内士绅，募集了钱粮善款，即日就可放粮赈济，请稍稍退后，容本官出城面议。”陈启亮见城外难民尚在犹豫，只得再次大声喊话。
这次难民出现了更大的骚动，开始有人主动后移，渐渐更多的人向后移动，前面让出了二三十步的空地。陈启亮正要循城而下，沈刚、马得功二人上前挡住，“先生，您孤身出城太过危险，我二人愿带兵随同保护。”
“既然陈大人执意要去，就多带些丁勇吧，以防发生变故。”勒福在一旁也关心地劝道，如果陈启亮出了意外，他这个一镇总兵面子上也不好看，更何况据说此人是新任总督的眼中红人。
“多谢总镇大人，倘若带兵过多，恐怕引起难民恐慌，生出不必要的枝节，启亮就带上十来名亲随吧。沈刚、马得功你二人要在城内严守，不得有失。”说罢，毅然走下城楼。
吱哑哑，厚重的城门被推开，城里走出十几名兵勇，簇拥着一位着五品补服的官员，随后吊桥也咯吱吱放下。
城外黑压压的人群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了缓步走近的官员。突然，人群中冲出一位骨瘦如柴的老者，踉踉跄跄直奔而来。锵踉踉，随身卫士们立即拔刀执枪，挡成一堵人墙，将老者拦住。
老者扑通跪在人墙外，口中大呼，“大人，我们都是从湖南逃难来的安善良民，只是不愿从匪才沦落至此。官府不发赈济也就罢了，为何非要置我等于死地？”言罢，伏地痛哭，引得身后难民中一片哀泣，声音凄惨。
陈启亮连忙示意卫士让开，走上前去扶起老者，“老人家，本官刚刚到达韶州，方才召集城内士绅商户，已募得钱银谷米，即日就可放赈。为何要说官府欲置难民死地？”
老人惊讶地盯着陈启亮，似乎不太敢相信。“大人所说当真？为何本地人说城内聚集了上万人马，要按暴匪而论杀光我等难民？”
“别听当官的口是心非，问他为何城南新调集了大军。”人群中有人高声喊叫，这回听得真切，叫嚷的是本地口音。陈启亮心中一颤，看来是有人刻意煽动，脑子里马上联想到韶州的那股神秘势力。
“听方才那位似乎不是湖南口音，请问是否能象这位老人家，到本官近前面谈。”陈启亮气聚丹田，大声喊喝出来，努力盖过喧嚣嘈杂。
人群中一阵骚动，周围的难民试图劝说那人当众对质，却被强行甩开脱走。陈启亮见已经在气势上占了上风，趁热打铁接着说，“大家背井离乡，饥寒交迫，本官也甚感心痛同情。咱们都是有人性的人，怎么能忍心滥杀无辜，杀光难民之说纯系别有用心之人挑唆。”
人群中掀起一阵更大的骚动，刚才出言撺掇的那个本地人早已走得不见踪影。陈启亮回身，见明仁正站在城头向他示意，城垛口多出了瞄准城外的步枪，自己的乡勇主力已经到了，心中愈加有底。
“城里是驻扎了数千军队，不过那是防备长毛南下进犯广东的。如果真要下毒手，只要城上炮火弓矢齐发，然后军兵冲出来砍杀即可，也不用本官到这里来跟大家商议。”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真要屠杀手无寸铁、行将饿毙的看来的难民，看来确是有人造谣挑拨。陈启亮见难民敌对之意已有缓解，心中一松，看来今天这场血光之灾免了过去。正要接着劝说难民离去，突然林雷猛地扑了过来，然后栽靠在陈启亮身上，背后深深钉着一支袖箭。随后城头枪声骤响，人群中躺下一具浑身满是弹孔的尸体，另有一人在地上痛苦翻滚，惨叫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