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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州署理知府陈启亮参见总督大人”陈启亮规规矩矩地弓身作揖，这是朝廷规定的礼数，马虎不得。叶名琛先是传见勒福，大约谈了将近半个时辰，方才见勒福出来时面色倒还平和，只不知背后又使了什么绊子。
“看座”叶名琛面无表情，虽然只是两个月未见，却感觉增添了不少的威仪，大有不怒自威的架势。
“卑职谢座”陈启亮重新弓身作揖，三揖就坐。
“前后两番禀贴本督都看过了，韶州地处要津，控广粤之门户，民事兵伍都须小心在意才是。”叶名琛说得不冷不热，陈启亮最近的一次禀贴，是在录完狱中嫌犯死亡案口供之后写的，发出也不过就是十来天光景。
“卑职谨遵教诲。”陈启亮忙欠身应诺，现在他有点搞不懂了，叶名琛究竟对自己是什么态度，看眼前的语气口吻，比在广州时要冷谈矜持了许多。
“韶州能够平息难民骚动，这很好，启亮能够只身出城安抚难民，更是难得。现在难民人数有确切数字吗？”
“难民已经集中到城外十余里的一处官产荒地，按原籍府县分别居住，共有五万七千零一十九人，已经按原籍编制出了难民的花名册。每府县难民都推选了主事之人，在官府备案，倘有不法知而不举，主事之人当依律连坐。”陈启亮回答得相当自信，难民安置条理分明，最关键的是后面有上万两银子支撑。
“嗯，如此甚是稳妥。”直到现在，叶名琛脸上方才露出一丝笑容，语气也和缓亲热了一些。
“前番难民骚动围城便是有本地歹人煽动而起，卑职已经禁止本地人擅自混入难民营地，也禁止不同属籍难民相互串动。前两日按名册核查，便抓到几名本地人擅自违禁混入，现已收押入监，拟详加审问。”
“这样做很好，防微杜渐才能防患于未然。拘押之人，一旦查明确为不轨，既刻按妖言惑众之罪严惩，以警效尤。难民聚居所在也要加派兵勇守备，但遇骚动，立即弹压。启亮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把事情办得如此周详，甚是难得，本督定要前往亲察，果真如是，必要奏报朝廷给予褒扬。”尽管知道陈启亮精细干练，但韶州难民安置如此周详严密，还是出乎叶名琛意料。叶名琛心中盘算，可以把这些安置方法总结出来，上折朝廷建议推广，不过韶州的成绩应当是在他总督大人的亲自督导下取得的。
“制台大人过奖了，卑职能安置好难民，只不过是秉承制台教诲，老实本分行事而已。卑职已调派了近千名乡勇，驻扎难民营地附近，昼夜盘查巡逻。”
叶名琛满意地点了点头，难得此人才干兼具又深明事理，只可惜是个异途出身，否则若干年后必也当的一方封疆大吏。清代定制由科甲及恩、拔、副、岁、优贡生、荫生出身者为正途，其余为异途。汉人异途在官场上是倍受歧视的，在任用升迁上总比正途矮上一节，不得考选科、道，不得为翰、詹及吏、礼二部官。陈启亮先是出钱捐纳得衔，后是因功议叙实授，地道的出身不正。
“启亮，难民居于此地也不是长久之计，总不能靠着赈济长期维系这些人的生计，还须想得更远些。”想到陈启亮的异途出身，叶名琛不禁多了一层怜惜，神态也更加和蔼，言语中夹杂着指点关照。异途也好，这些人先天不足，仕途只能靠上宪赏识，掀不得大风浪。
“制台大人深谋远虑，卑职必当以为楷模，恪尽勤勉。斗胆以为难民最终出路大致有四，开发荒山、挖掘矿藏、投亲靠友、遣返故乡。”见叶名琛亲切起来，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了许多。
“启亮，接着讲下去。”叶名琛自然晓得陈启亮长袖善舞，经济起民生来也不会差的。
“韶州辖地多山，边远县份如乐昌、仁化、乳源、翁源，尚有不少荒山没有开发，可以组织善长农耕的难民开发拓荒。荒山毁林种粮极易造成水土流离，但遇大雨很可能引发山洪成灾，卑职以为不若种植茶桑果木更宜。官府出资赊贷难民树种、用具、口粮，难民每年须以茶桑收入偿还，倘无力偿还，则茶桑果木及所占山地重由官府收回。如此虽然能够安置的难民少些，但对地方的危害弊端也少了。”陈启亮表面上谈的是难民安置，骨子里却想借机加强对各县控制，插足当地事务。
“嗯，这倒也是一法，不过官府出资赊贷，银钱又从何处而来，此外安置的人数还是有限呀。”叶名琛毕竟在四省做过布政使，又当过巡抚，经验丰富老到，马上抓住问题的关键。
“制台大人明鉴，卑职估算过，如果各县安置顺利，可以解决上万难民生计，至于其他难民出路，还有赖其他各法配合。至于银钱，可以从本地商贾富户入手，共同集资成立银号放贷取利，毕竟开发过的山地树木是跑不掉的，有此为押倒帐风险也是低的。所立银号放贷，取利不能过高，卑职以为月利二分为宜。”成立银号可以汇集民间资金，不但能解决难民安置，甚至可以拆补花坪工业基地建设资金头寸。陈启亮盘算如果叶名琛准了，不但自己要出资占了大股东，还要把勒福拉进来形成共同利益，争取能够化敌为友。
“经商的事，启亮是内行，本督也不便过多干涉，只是断不能违禁取利。这挖掘矿藏又做何解？”叶名琛精谙为官之道，官办经商必有诸多细节，苛求诸事合规往往事情办不成的，所以含混地不置可否为上策，倘有闪失，至多也仅是不察之过而已。
“制台大人教训的是，卑职定当以为铭佑。韶州及各县多煤铁，卑职已经在韶州东北的田螺冲开挖了三口矿井，采用洋人西法挖井采煤，已经雇佣数百难民，预计每日可出煤二百石，扣除人工物料消耗和运送的水脚银子，每日可望获利数十两银子，打算用来弥补乡勇开销。如果在本地多开矿井，不但能安置难民几至上万，更因获利丰厚，还可以输纳省库。”朝廷正在用兵之际，财赋紧张，筹集银子既能缓解朝廷财政，更能张扬地方官员政绩。历史上叶名琛曾经在广东不遗余力地替朝廷筹措银子，也曾经被皇帝不断褒扬，只有同总督建立起财赋上的支援关系，自己在韶州的位子才会更牢固。
“洋人西法挖井采煤？”叶名琛一下子来了兴致，他祖上原本在武汉开着头号的大药铺，清楚工商聚敛财富的有效，对工商之道也不象普通读书人那般视为末业。“明日启亮就陪本督到矿井看看，至于是否大规模开采矿藏，本督看过之后再做定夺。”
“如果开发荒山、挖掘矿藏两法得行，韶州难民即已去了近半，加上投靠亲友的又能有数千之众，所余难民就只剩下两万多人，每日消耗粥米大约三四十石，以挖掘矿藏所入弥补此项开支足矣。湖南战事料想不过半年可结，届时尽可将难民遣返回湘。”
“据禀贴所述，韶州天地会猖獗，可有线索凭据？”投亲靠友、遣返乡里这种平常俗法，叶名琛不太关心，直接把话题移到会党上来。方才询问勒福也没得到确切回答，让他对这个旗人总兵稍有不满。
“自卑职上任以来，短短两月光景，就接连发生了当街凶杀案、嫌犯狱中死亡案、煽动难民围城案、行刺朝廷命官案、重伤士绅案，据各案当事人陈述，凶犯皆为本地口音。日前嫌犯狱中死亡案已经告破，乃为牢头伙同值夜狱卒所为，此案涉及牢头狱卒杀人灭口、仵作检验不实、捕快欺瞒官府，尤其案件背后尚涉及何人？当街凶杀案其余凶犯何在？还要进一步严密访查。”陈启亮看了一眼叶名琛，总督大人正微合双目仔细倾听，脸上却恢复了方才的冷漠。
“行刺卑职已被当场击毙，据周围难民所述，也是韶州本地口音，只不过知府衙门的捕快欺哄瞒骗，案件难有进展。重伤士绅案也是如此，三名本地凶犯，又有当事人指认，韶州捕快竟也查不出线索。卑职怀疑府衙差役通匪严重，恐再生事端，迫不得已暂时尽皆斥逐。现在几个案子都稍有线索，只是对方组织严密，怕打草惊蛇，卑职打算进一步访查侦破，从而一网打尽。”
叶名琛突然睁开双眼，“启亮，你如何判定就是天地会所为，而非其他帮会？再则斥逐衙役，目前又以何人侦破凶案？”
“回禀制台大人，卑职以为，对方敢于行刺朝廷命官，绝非普通帮会敢为，更兼煽动难民围城，其敌视朝廷之心明显。本城张举人不过替官府张罗赈济城外难民，便惨遭黑手险些毙命，行凶恶徒显然有着敌对朝廷的企图。江湖帮会多以私利为主，虽也杀人越货，但少有以与朝廷作对为主，内部组织也远不如天地会严密。本地帮会天地会为最大，因此嫌疑也就最大。”陈启亮又看了一眼重新微合双目的叶名琛，看来还是没有完全信任自己，“天地会历来谋图反叛朝廷，湖南发匪正又兵临广东，卑职不得不以其为最危险的帮会防范。至于现在案件侦破，卑职所属乡勇，原本有斥候之人，虽然用到民间案件不甚合手，也只好勉强应付。”
叶名琛猛然睁开眼睛，身子也拔直了许多，脸上又回复了方才的笑容，不过两眼却紧盯着陈启亮。“嗯，斥逐衙役也是不得已的，只不过有悖朝廷规制，以后还是要最终改过来的。韶州几起凶案的确非同寻常，要循着蛛丝马迹探察，一定要将背后人等尽数缉拿，严惩不贷。你这里使用没经验的斥候，不合手是必然的嘛。这样吧，原来巡抚衙门有个捕头叫钱钧，为人老成机警，这次也随着来了，就暂时留在韶州，归你调遣分派，协助侦破案子。”
“大人肯将身边得力之人留下，卑职定要加紧办案，不负大人所望。”陈启亮心下里明白，叶名琛派来的人既是帮着办案，更是监视自己的密探。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却不敢有丝毫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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