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嬉笑时,侍者与小童已将几榻另作了安设,腾挪出几处地方来。花仙们又变幻出一两座楼台作个场景。
先是花仙们上了云台,唱起开场词:
摒闲云,
且看那人间众生。
富贵贫贱种种,
一般的历世红尘。
谁是那多情多愁多病身,
总是那一生一代一双人。
顷刻,乃有一、二十位花仙及无机仙子、翠鸟仙子等飞身上了一只彩舲,一面抚琴吹箫,一面一阕阕(14)地歌唱着。又有十数位仙子于洲汀上作法,幻化出与文词相应的情景来,十分切入意境。另有十几位仙子于楼台中扮演人物,亦颇称词意。再听那歌中所唱,看那景中所现,真是人也憔悴,心也憔悴,无限叹怨,谁省?却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矣!
听她们唱道是:
《渔父》
(李煜)(15)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蝶恋花》
遥夜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似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15)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虞美人》
(一)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笙歌未散尊罍在。池面冰初解。烛明香暗画楼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
(二)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相见欢》(16)
(一)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二)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拟古四十首·十》(17)
(叶赫纳兰·成德)(18)
天地忽如寄,人生多苦辛。何如但饮酒,邈然怀古人。南山有闲田,不治委荆榛。今年适种豆,枝叶何莘莘。豆实既可采,豆秸亦可薪。
《柳枝词·十一》
手绾长条倚水楼,困人风日懒梳头。濛濛一抹催花雨,半系斑骓半系舟。
《柳枝词·十三》
风过游丝卷落花,又随飞絮上檐牙。东邻为约清明后,陌上轻衫共采茶。
《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采桑子》
冷香萦遍红桥梦,梦觉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
《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塞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玉连环影》(19)
何处。几叶萧萧雨。湿尽檐花,花底人无语。掩屏山。玉炉寒。谁见两眉愁聚倚阑干。
《好事近》
马首望青山,零落繁华如此。再向断烟衰草,认藓碑(20)题字。休寻折戟话当年,只洒悲秋泪。斜日十三陵下,过新丰猎骑。
《浣溪沙》
十里湖光载酒遊。青簾低映白蘋洲。西风听彻采菱讴。沙岸有时双袖拥,画船何处一竿收。归来无语晚妆楼。
《浣溪沙》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浣溪沙·大觉寺》
燕垒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蛱(21)蝶乍从簾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
《浣溪沙·庚申除夜》
收取闲心冷处浓。舞裙犹忆柘枝(22)红。谁家刻烛待春风。竹叶樽空翻彩燕,九枝灯灺(23)颤金虫。风流端合倚天公。
《浣溪沙·红桥怀古,和王阮亭韵》
无恙年年汴水流。一声水调短亭秋。旧时明月照扬州。曾是长堤牵锦缆,绿杨清瘦至今愁。玉钩斜路近迷楼。
《浣溪沙·郊游联句》
出郭寻春春已阑。(陈维崧)东风吹面不成寒。(秦松龄)青村几曲到西山。(严绳孙)。
并马未须愁路远,(姜辰英)看花切莫放杯闲。(朱彝尊)人生别易会常难。(成德)
《风流子·秋郊即事》
平原草枯矣,重阳后,黄叶树骚搔。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忆吹箫。今来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秋水映空,寒烟如织,皂雕飞处,天惨云高。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自与东君作别,刬地(24)无聊。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
《山花子》(25)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似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临江仙》
长记碧纱窗外语,秋风吹送归鸦。片帆从此寄天涯。一灯新睡觉,思梦月初斜。便是欲归归未得,不如燕子还家。春云春水带轻霞。画船人似月,细雨落杨花。
《鹧鸪天》
独背斜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南乡子》
飞絮晚悠飏。斜日波纹映画梁。刺绣女儿楼上立,柔肠。爱看晴丝百尺长。风定却闻香。吹落残红在绣床。休堕玉钗惊比翼,双双。共唼萍花绿满塘。
《南乡子》
何处淬吴钩。一片城荒枕碧流。曾是当年龙战地,飕飕。塞草霜风满地秋。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
《南乡子·秋莫村居》(26)
红叶满寒溪。一路空山万木齐。试上小楼极目望,高低。一片烟笼十里陂。吠犬杂鸣鸡。灯火荧荧归骑迷。乍逐横山时近远,东西。家在寒林独掩扉。
《踏莎行·寄见阳》(27)
倚柳题笺,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错教双鬓受东风,看吹绿影成丝早。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28)老。
《乌夜啼·秋海棠》
簾际一痕轻绿,墙阴几簇低花。夜来微雨西风软,无力任欹(29)斜。仿佛个人睡起,晕红不著铅华。天寒翠袖添凄楚,愁近欲栖鸦。
《水调歌头·题西山秋爽图》
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沈(30)。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许尘侵。岁晚忆曾游处,犹记半竿斜照,一抹界疏林。绝顶茅庵里,老衲正孤吟。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此生著几两(31)屐,谁识卧游心。准拟乘风归去,错向淮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袜青鞋约,但向画图寻。
《清平乐·弹琴峡题壁》
泠泠(32)彻夜。谁是知音者。如梦前朝何处也。一曲边愁难写。极天关塞云中。人随落雁西风。唤取红巾翠袖,莫教泪洒英雄。
《清平乐》
麝烟深漾。人拥缑(33)笙氅。新恨暗随新月长。不辨眉尖心上。六花斜扑疏簾。地衣红锦轻沾。(34)记取暖香如梦,耐他一晌寒严。
《虞美人》
风灭炉烟残灺冷。相伴惟孤影。判教狼藉醉清尊(35)。为问世间醒眼、是何人。
难逢易散花间酒。饮罢空搔首。闲愁总付醉来眠。只恐醒时依旧、到尊前。
《蝶恋花·出塞》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幽怨从前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鹊桥仙》
月华如水,波纹似练,几簇澹(36)烟衰柳。塞鸿一夜尽南飞,谁与问、倚楼人瘦。
韵拈风絮,录成金石,(37)不是舞裙歌袖。从前负尽扫眉才,又担阁(38)、镜囊重绣。
《忆江南》
春去也,人在画楼东。芳草绿黏(39)天一角,落花红沁水三弓(40)。好景共谁同。
待听完这个,又见淳郎和一蓝衣小童席坐于草褥上,一个吹笛,一个拍板,清雅之音婉转而起。则见花神扮了人间公子模样,穿一袭大红锦绣袍,外罩钩丝半臂,坐在草溪边花间石上看书。另两个小童将花瓣撒了起来,一些落在溪中,一些落在花神身上及书卷里。花神拾起花瓣唱道:
倩风儿暂歇身,
莫教落红成阵。
若惊她香魂,
这凄楚怎忍。
他乃放下书起身自语道:“带我收拾起这落英,寻个妥当处供起来才好。”不料身后有人问他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原来是照水扮作公子的表妹担着花锄,拿着花帚来了,花锄上还挂着一只绣花绢囊。花神忙上前笑道:“好妹妹,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将这些花瓣收拾起,替她们寻个好归宿呐。照水笑道:“竟和我想的一样。我在那墙角下起了个花冢,正可把花扫了,收在我这绢囊里,埋在冢下。日后随土化了,又不玷污了她,又魂归本根,岂不好!”花神听了喜不自禁,忙同照水一起,将这一处的落英皆收好埋在冢里,又双双祷祝一番。
他两个且坐在石上看景,乃见白瑶也扮了一位人间小姐在楼阁中倚着雕栏唱道:
(混江龙)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栏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41)
此时,翠鸟仙子也装扮成一位千金来到楼台下焚香。又传来一阵琴声,翠鸟仙子便唱道:
(天净沙)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佩叮咚?莫不是铁马儿檐前骤风?莫不是金钩双控,吉叮当敲响簾栊?(调笑令)莫不是梵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疎竹潇潇曲槛中?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潜身再听在墙角东。原来是近西厢理结丝桐。(秃厮儿)其声壮,似铁骑刀枪冗冗;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声高,似风清月朗鹤唳空;其声低,似听儿女语,小窗中喁喁(42)。(圣药王)他那里思不穷,我这里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43)
展眼,又只见妃云也饰演了个小姐在那亭边柳下伤怀,且悲歌道:
(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耍孩儿)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44)
几曲唱罢,花神已携书先下了场,照水独坐石上。有笛声从莲池那边渡水传来,但见素馨装扮了一位小姐在花丛中赏玩,并歌道: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有众位女仙立于莲池内合唱道: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素馨又唱道:
(好姐姐)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众女仙再合唱道:
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45)
照水听罢则自语道:“真是极好的文章!却不知,有几人能领略得其中的趣味。”此时,两个小童又撒了许多花瓣,有如随风飘零一般。照水见此,不禁十分伤怀。因落花层叠已多,照水重又葬花起来。又听得几声哀怨笛入耳凄凉,且一面感泣残红,一面歌道: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46)
此刻,则有鲤鱼仙子另扮了表妹于桃花坞内唱道: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47)
一曲罢了,花神复又上场,在芙蓉花前三拜而抚琴歌曰:
女儿怨,
镜里韶华空缱绻。
女儿悲,
一春芳梦断屏闱。
女儿愁,
秋风秋雨锁画楼。
女儿苦,
红颜命薄向谁诉。
女儿伤,
憔悴精神对残阳。
女儿愠(48),
洁质香魂陷污尘。
芳华断,
情何堪。
百转柔肠,
幽恨重重,
谁解曲衷。
须臾,只见众花仙于云台上娑婆起舞,婉转歌唱道:
叹人间,
红消香断;
续芳华,
袅娜离恨天。
春和日暖,
花旌招展,
锦绣云烟,
这风光岁岁年年。
谁道四宜难并,(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