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若是那樵夫，得了公子这头鹿，才不肯折腾来折腾去呐，倒要好生受用一番。公子这里有琴，就请公子抚琴一曲来听听，我那两粒丹丸也不算白给了。”
成德抚掌乐道：“我也不好意思白得神君的好处，抚琴倒也容易，只是花君必然是此中妙手，我这拙技怕令你笑话哟。”
“怎么会呐。公子风雅之人，于琴上一定有所修练，我自洗耳恭听。”
“岂敢。如此，待我弹奏一曲便是。”
成德原本好琴，闲时也常抚弄一回。先前，卢氏夫人擅吹箫，贤伉俪琴箫唱酬，甚是和谐。其后，物是人非，成德弦断歌哀，便渐渐荒了此道。后经顾贞观、曹寅他们相劝，才又重拾。七弦琴上无限情，而今听来，比先时倒醇厚了些。
成德先弹了一首《长相思》，曲调缠绵凄绝。此曲始于哪朝哪家，已然失考，只传了谱子下来。成德虽一度荒了指法，但因于琴道已颇为谙熟，故而稍作演习，则又纯娴如初。且有许多人生况味充溢心中，付与指间弦上，自然意韵非常了。花神听得十分入迷，心内也不住地赞赏。成德此时已然忘情，且见花神眼光颇为期许，便乘兴又将上年所填《眼儿媚·咏梅》自度（38）曲调唱了起来：
莫把琼花比淡妆。谁似白霓裳。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
二月初的京城犹自寒冷，晴了几日的天空此刻竟又纷纷扬起了雪花。而当朝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户部尚书叶赫纳兰·明珠的长公子成德于富贵乡里所筑的草堂上却是暖意融融。若是换了明珠本人，他不免会对花神的到来说出诸如“神祗降临，蓬荜生辉，三生有幸，万世皆荣”之类的奉承话来。然而对其子成德来讲，得与花神一晤，不仅是奇遇，也是雅聚，更是知音会。
应成德之请，花神即席一曲成德当年为草堂构成所填的《鹧鸪天》（39）：
小构园林寂不哗。疏篱曲径仿山家。昼长吟罢风流子，忽听楸枰响碧纱。添竹石，伴烟霞。拟凭尊酒慰年华。休嗟髀（40）里今生肉，努力春来自种花。
成德听了，心中大赞曰：“真乃绝妙琴音也！”
花神弹唱完，又说道：“不独你词作甚好，你的诗文我也拜阅过数篇，也很是喜爱。其中虽不免有颂圣应制之作，倒颇难为你了。”亦随口记诵了几首来：
《题竹炉新咏卷》（41）
炉成卷得事天然，乞与幽居置坐边。恰映芙蓉亭下月，重披斑竹岭头烟。画如董巨（42）真高士，诗在成弘（43）极盛年。相约过君同展看，谈交终始似山泉。
《上巳清明》（44）
怅望天涯令节同，酒怀诗思两匆匆。流杯亭榭鸣鸠雨，近水人家插柳风。芳草何心长自绿，桃花无赖只能红。踏青祓禊（45）相将去，牢记归途次日逢。
《塞垣却寄四首·一》
绝塞山高次第登，阴崖时见隔年冰。还将妙写簪花手，却向雕鞍试臂鹰。
《柳枝词十六首·四》
水亭无事对斜阳，宛（46）地轻阴却过墙。休折长条惹轻絮，春风何处不迴肠。
《又柳枝词八首·八》
密护轩窗障小楼，从今不作少年游。一生几许心闲日，不见相思见又愁。
《从军曲二首·二》
锦衾千里惜余香，独宿天山五月凉。梦断荒城天欲晓，李陵祠下月如霜。
成德听花神而后又再念了几段赋文来，也是字句不差，不由心中频频赞道“真强识也！”又暗自说道：“我之陋才，何幸得天神青眼垂顾。若此，也是天心怜我惆怅幽怨，为我一抒也！”花神见成德面色鲜润了许多，知道他心内如雨雪晴霁。便又笑说道：“公子的《赋论》和《填词》一诗（47），个中阐述，虽不脱渊源、制度，却也自有见地。又因时事而论，不拘固囿，故可为诗、赋之一解也。”成德十分欢悦，便与花神于诗赋文章上又谈了好一时。
此刻，早已是夜阑人静，成德则同花神抵足而卧，漫说天地。待成德渐渐睡沉，花神方隐身而去。
不玄听了这段故事，不禁叹道：“唉，惜哉惜哉！这大才子方在盛年，却殁了。”
“是啊，我也深感悲悼。他到底是个重情之人，先前与卢氏夫人不能夫妇长久，而今同沈宛（48）亦不能厮守终身，不免再添惆怅。加之寒疾沉重，身心俱伤，才病起骤然，剧而亡故。此诚与天心人意相违也！”花神略作停顿，又说道：“只是那玄烨待容若，未免先失于爱惜太甚，又失于用之不当。如今意欲重用，却为时晚矣。不过，话说回来，若非等闲用之，容若之才思情怀怕反受固囿，尽失天然风韵，又哪里写得出那些真性情的词令来。凡事总难两全，尤其是性情志趣，或拘束，或放达；或天真，或城府；或张扬，或沉郁；或清雅，或媚俗。如此种种，不仅取决于天性，也与境遇相关。其中把握，甚为不易啊！”
“花君这话极是。但凡辞赋文章、书画、歌舞之意境非常者，必是眼界开阔，或是遭际坎坷，方别具情怀。引为文艺，无须藻饰，即已颇耐寻味。加之天赋灵敏，秉性纯良，便是一流文章手，上等歌舞家了。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倘若纳兰公子也深蹈宦海，待时日久了，恐怕其诗词文章也难免会少了许多意味，连人怕是也去了几分可爱，岂非还是可惜了！且仕途多凶险，我看纳兰公子也不是那种擅于权谋之辈。何况其父早晚要失势，偏离官道，只怕少受些祸害呐。花君当时已与他解透了，足见爱之切也。只是，偏偏玄烨又要重用之，又非纳兰公子可以自主了，此两难境地何以进退？谁能料到，竟是以人命短折作为终决，又岂是幸事，反倒令亲之爱之者痛心不已，这真正是‘人间所事堪惆怅’啊！”
“仙师一番论述，倒把天下才子们的平生都归纳尽了，看来，他们想过上好日子也不行啦。”花神略带玩笑地说道，继而又换了语气说道：“不过，岂止是‘人间所事堪惆怅’呢。”
不玄有一次去看花神，正碰上吟箫来替风神给花仙们送样东西，瞧见他两个的神态，心中便也略猜到几分。后来，花神和吟箫各自奏请清心修行，不娶不嫁，不玄也就十分了然了。此刻，见花神又多少有些怅然，也不便怎样打趣他，只笑说道：“是啊，这天上也有‘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49）这般的惆怅呐。”花神听了，破颜一笑，说道：“仙师样样都看得透哦。”
“不然，我怎么叫‘不玄’呢。其实，你我心里都明白，天上人间有多少分别呀，除了长生和短命，怕也是大同小异。爱与恨、恩与怨、是与非，人间做着，天上看着；天上做着，人间看不着罢了。那些写书编戏的总以为天上甚美，且无忧无愁。殊不知，上下都有没处说理的地方。只不过，我们这些神仙可以上得天，下得地，会几招法术，略比凡人会玩儿些而已。”
“罢，罢，若就为了会‘玩儿’些，我倒宁愿不做这神仙！那人间的樵夫渔父，虽清苦些，却是自在。每日里相见问答，尽抒胸怀，情趣逸然，我真羡慕得很呐！”
“你说起这个，我倒想听琴了，偏你又没带来。”
“我便没带来，难道仙师这里就没有现成的么？”
花神起身往洞中天井处走去。那边一处石乳滴下，流于下方石槽内，年久成形，竟像极了一张瑶琴，连七弦之痕迹都是天然的。花神指着这乳石琴说道：“这与我那‘铭芳’琴也不差什么了。上次我来时，这琴才初具形状呢。”不玄走来，一看就笑道：“好，好，我这洞子里的宝贝怎么都让花君给瞧见了！还是你留心这些。”
“仙师虽居洞府，却思虑高远，哪里留心这个！”
“又拿为师耍笑呵。你今日若不用此乳石琴好生弹两支曲子来听听，我必不放你回去。”
“花敬敢不从命！”
那乳石弦一无张弛的余地，如何弹得？花神却是依旧法度，悠然弹奏起来。不玄洞中之乳石自有灵气，如今成了琴，经花神点拨，精神贯注，虽质硬，却已气韵充协，回旋自如。听其音声，较丝弦之乐别有一种难述之妙。又在洞中萦绕，更是余音不绝。花神连弹三曲方罢，不玄乃大呼“妙，妙哉！”
花神兴尽而归，此后，每来看望不玄，必应请用乳石琴弹奏一曲的。
再说那纳兰·成德，年方三十一岁便抛下父母妻妾儿女，撒手人寰，甚是可惜！且不言，康熙帝玄烨之用成德是否有两姓氏族间不得已之顾虑，然人亡星殒，于公、于私都令玄烨为之震悼。成德之亲友自是伤感悲戚，无可言表。
成德原本有意将先前诗词文章等再行订正刊刻成集，且于诸子百家中更作探究（50），以成论述。又因花神劝解，更立了意志。谁知却英年早逝，纵一腔情愫，满腹才华，也都是‘心字已成灰’（51）了。
好在，成德身后，其师友将其一概诗文及诸人为其所作之碑铭、诔文、挽词等刊印为书，名为《通志堂集》，以为纪念。花神亦收来珍藏，每每阅览颂读时，都不免叹息一回。及见了吟箫，与之吟咏几阕，她也爱得很。待品评起来，同感甚多，则更觉知心了。
注：（1）据析为纳兰·成德追思亡妻之作。
（2）阿玛：满洲族语“父亲”。
（3）见《金缕曲》“未得长无谓”。
（4）康熙帝玄烨生于1654年，长成德一岁。
（5）额娘：满洲族语“母亲”。
（6）见《山花子》“风絮飘残已化萍”。
（7）见《贺新郎·亡妇忌日有感》。
（8）悭（qiān）：缺乏。
（9）同注解（7）。
（10）见《鹧鸪天》“独背残阳上小楼”。
（11）髫（tiáo）：童年。
（12）成德之曾祖姑是玄烨之曾祖母（即清太祖的孝慈高皇后叶赫纳兰氏），他们的祖父是表兄弟。
（13）郎坦：瓜尔佳氏，满洲族正白旗人。原为顺治朝一等侍卫，后为康熙朝满洲副都统、领侍卫内大臣。朋春：栋咢氏，满洲族正红旗人。康熙朝满洲都统，太子太保。见《清史稿·列传》六十七。
（14）索伦：或作梭龙，即今鄂温克族。当时鄂伦春、鄂温克、达斡尔三族统称“索伦部”。成德北赴索伦事见《清史稿·列传·文苑一》“性德”。
（15）见徐乾学撰《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墓志铭》，有“容若性至孝，太傅（明珠）尝偶恙，日侍左右，衣不解带，颜色黝黑，及愈乃复初。”句，故据此行文。
（16）小令：词的分类。宋人把长词称为“慢”，短词称为“令”；明人则细分：五十八字以内的词称为“小令”，五十九字到九十一字的词称为“中调”，九十二字以上的词称为“长调”。小令有分段（双调）、不分段（单调）两种格式。纳兰词以小令居多。
（17）“野火拂云”、“西风夜哭”句见《一络索·长城》；“断碣残碑”、“阴燐夜泣”句见《满庭芳》“堠雪翻鸦”；“冷露无声”、“棲鸦不定”句见《鹧鸪天》“冷露无声夜欲阑”；“独客单衾”、“凉雨飕飕”句见《临江仙·永平道中》。
（18）识（zhì）：记忆。
（19）罗刹：当时中国称俄国为“罗刹国”。
（20）见三国·魏·刘劭著、西凉·刘日丙注《人物志·效难》：“或所识者在幼贱中，未达而丧。”
（21）同上：“或所识者，未拔而先没（mò）”。
（22）成德续弦官氏。
（23）《饮水词》、《侧帽词》皆为纳兰·成德生前刊刻的词集。
（24）韩菼（tǎn）《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神道碑铭》：“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
（25）康熙二十三年（1689年）九月二十八日至十一月二十九日，成德扈驾南巡。
（26）江宁：即南京。
（27）明陵：即南京明孝陵。
（28）此次扈驾南巡，成德填《忆江南》（此词牌又有梦江南、归塞北等名）词十首。此两句皆见《梦江南》。
（29）《忆江南》：“江南好，真个到梁溪。一幅云林高士画，数行泉石故人题。还似梦游非。”梁溪：在无锡。云林：元代无锡画家倪瓒（字云林），隐居不仕，人称“倪高士”。故人：当指成德的一些无锡籍的朋友，比如严绳孙，善书画，无锡人将他与倪云林并提。
（30）《忆江南》：“江南好，一片妙高云。砚北峰峦米外史，屏间楼阁李将军。金碧矗斜曛。”米外史：北宋书画家米芾，别号海岳外史，善山水画。李将军：唐朝武卫大将军李思训。擅于工细楼台（即界画，依助界尺画建筑及陈设）和金碧山水（其山水用色金碧辉映，人称“金碧山水”）画。曛（xūn）：落日的余光。
（31）说（yùe）：同“悦”。
（32）徐乾学为纳兰·成德的老师，字原一。
（33）应制诗：封建时代臣僚奉皇帝命作（和）诗，大多为歌功颂德。
（34）却：完成。
（35）殢（tì）：滞留；困倦。
（36）明珠历任刑部尚书、兵部尚书、户部尚书。
（37）以蕉覆鹿：其典见《列子·周穆王》。
（38）自度（duó）：自制。
（39）有版本作《于中好》词牌，但根据《词谱》格律参照，当为《鹧鸪天》。
（40）髀（bì）：大腿。
（41）此诗原有序，此处不录.此首及以下五首均见《通志堂集》（卷四、卷五）。
（42）董：即五代南唐画家董源，善山水。巨：即五代宋初画家巨然（僧人），工山水，师法董源。亦长用披麻皴法画山。
（43）成弘：指明朝成化（宪宗朱见深年号）、弘治（孝宗朱佑樘年号）年间。在此诗序中提及《竹炉新咏》卷里有李相国、王舍人之诗画，故加注。李相国：李东阳，字宾之，号西涯，湖南茶陵人，因官至华盖殿大学士（明制，内阁大学士领首相权职），故称其“相国”。工诗，为茶陵诗派之首。他一生虽然跨越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正德六朝，但其鼎盛时期（包括文学创作）主要集中在成化、弘治年间，故称“诗在成弘极盛年”。王舍人：王绂（fú），字孟端。工山水，擅墨竹，也能诗。永乐年间官至中书舍人。
（44）上巳：本指农历每月上旬的巳日。后来，每年三月三定为上巳节，但这一天不一定是巳日。
（45）祓（fú）禊（xì）：古人在上巳节或其它节日时于水边举行沐浴、洗涤之类的仪式，以去除不祥。
（46）宛：曲折、蜿蜒。
（47）《赋论》和《填词》诗均见《通志堂集》。
（48）沈宛：江南艺伎，词人。康熙二十三年，纳兰·成德三十岁时纳其为妾。
（49）见《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
（50）徐乾学撰《通志堂集·序》言：“（成德语）先生语以读书之要，及经史诸子百家源流，如行者之得路。然性喜作诗余（词亦称诗余），禁之难止。今方欲从事古文，不幸遘（gòu遭逢）疾短命。长负明诲，殁有余恨。”乃据此行文。
（51）《忆江南》“昏鸦尽”末句“心字已成灰。”古人将盘香做成心字或其它形状，待燃成灰烬后亦成当初形状。此处比喻纳兰·成德人亡心死，一切尽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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