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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人间惆怅(1 / 2)

?这日无事,花神来山下不玄洞找不玄大仙讲谈。正巧见不玄在洞府前的空地上伺弄花神送与他的花草,花神便不言语,只悄悄在那里瞧不玄悠然自怡的样子。

过了一时,不玄的小童端了茶出洞来,看见花神立在门外,忙招呼了,不玄才转过身来,乃笑道:“花君怕来了一时了吧,怎么也不言语一声?”

“瞧仙师情致正浓,我不忍打扰啊。”花神轻抚着花叶笑答道。不玄捋着银须说道:“花君送的这几株丹砂兰、碧玉百合倒十分称我的心肠呐,瞧她们开得这般快活!”

“有仙师这样的知己,她们自然也就心花怒放喽。”

“如何敢当‘知己’哦,不过有幸和花君做了这几千年山上山下的邻居,很受了些花意琴心的好处,才能领会得花草中的情趣。这样的修行之地,别处可哪里去寻呢!”

“能与仙师为邻,倒是花敬之幸!不仅得仙师倾心传授不玄剑法,还能时常一起观花赏月,谈天说地,所谓‘良师益友’,诚如是哉!”

“呵呵,那我们就彼此彼此吧。”不玄一面说,一面请花神府内去坐。

不玄的洞府倒也大,只是他不喜装饰,不过让小童收拾得能见客就是了。反正他这里素日也没多少来客,花神虽常来,又不拘泥这些的。其实,不玄洞原也不必十分装点,这里乳石遍布,如玉似琪,千形百状。不玄又以法力稍作雕琢,一概床榻几案之陈设便都是现成的了。再略摆几盆花神送的花卉,虽然简单些,也算是别致了。若以云心的那个洞府来比较,竟实在是不能相提并论。

见花神带了酒馔来,不玄笑道:“有花君这样一个能把酒共醉的邻居,小仙也不枉在这妙高山住一回了。”花神与不玄斟了酒,且说道:“我要没有些酒力,怕也入不了仙师的眼啊,更别说,能得到仙师的指点了。”

“花君这是说笑哦。我这里样样都一无玄机,以花君的灵性,轻易便能参悟了,小仙不过是乘着酒劲卖弄一下而已。”

“仙师何必这般谦逊。仙师若要夸我的灵性,该当先把自己抬高一下,好让我这高徒也脸上更有光啊!”

不玄哈哈乐道:“我看啊,要论说笑,花君怕也是数一数二的啰。”

这师徒两个吃着酒,一时谈天,一时说地。或是慷慨激昂,或是浅唱低吟,十分得畅快。到酒兴酣浓之际,不玄和花神又在洞中穿石绕柱地演习起武艺来。

不玄洞既广且高又深,虽然石柱颇多,却也易于进退迂回。何况两个神仙都行止敏捷,即便是在局限逼仄之地也能一无阻滞。

不玄大仙原是不玄洞中的一柱乳石,修练有成,得列仙班。他比花神年长三千寿数,虽修行时日较花神略短些,但因心性机敏,又勤加修习,也颇有道行。只是不玄素性不羁,不甚看重名位品秩,他曾对花神言道:“小仙已混至三品大仙,足矣!要那一品作甚?反添许多的不自在!”不玄如此坦荡豁朗之脾性,很合花神心意,故而引为师友至交。不玄也极为欣赏花神之魅力,乐与为邻为友。

此时,这两个脾气相投的神仙在洞中于其说是演练武艺,莫如说是在游戏做耍。一个敏捷,一个灵逸;一个从容,一个机变。不玄与花神或以法力互作应对,或是剑锋相向,都英气纵横。他两个又都是风骨俊朗,神韵飞扬之辈,因此其动静举止间,都处处彰显着无可言喻之美和一种从容的气度。不玄和花神乐在其中,做耍了好一会儿,才又去吃酒说话。

因花神将行乐之事对不玄说了许多,不玄乃笑道:“有花君领头,你们还能不乐翻天么!我虽在山下,一出了洞口,也差不多能听见你们上面的热闹啊。弄得我两个小童把耳朵都要支长了。”

“既是这样,我岂能叫你们只白听热闹的,所以才带了这些酒馔果子糕饼来,这有仙子们做的,也有老河主、小白他们做的,让你们都尝尝。我今日来,也是请仙师哪日有兴致,上山去瞧瞧我们的《行乐图》,虽然画得粗率些,却是当时情景的第一写照。”

“我自然是要去瞧的。有花君的安排在内,必定不会是虚热闹一场的,总归有所留恋,这才是行乐的境界。我便不得亲赴盛会,也能猜想出几分的。如今,你再带了这许多好吃好喝的来,我就更猜个八九不离十喽。”

花神俏皮地笑道:“所幸我们不是时常这样热闹,不然要吵得仙师想搬家呢!”

“你们上面高兴地玩儿,我们下面听见个动静,倒也算邻居一场啊。只是我向来在洞子里安静惯了,真不知如何热闹呐,拘束得两个小童只有眼巴巴地往上瞧的份儿哦。”

“仙师也常带他们上来走走的,淳郎几个和他们一起倒玩得好呐。”

“我这两个徒儿自是好的,且看各自的造化吧。”

“跟着仙师自然不错的。”

“呵呵,小老仙儿修行数千年,能造化到这个地步,已遂了心意了。想那凡间之人,生老病死一辈子,为名利子孙所累,哪里真正快活潇洒过。我有这洞天福地,有个小花园子,又不必管多大的事儿,还能到瑶池去吃个蟠桃,还要怎么样呢!我也时常教导两个徒儿,好造化,便是好自在!所谓‘修行’,不过是修身养性罢了,若是另有玄机,便也不算修行了。”

“仙师尊讳‘不玄’,真是实至名归啊!”

“原本许多事物都没有玄机,不过是被附着了光色炫耀双目,叫大家一时猜不透而已。以致费心劳神一番才恍然大悟,可惜,已岁月蹉跎。我们神仙也罢了,那些凡人等到明白了悟之时,大多已到了垂暮将死之日,何苦呐。你我虽过着神仙日子,也未必没有费尽心机却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的时候,莫如花间月下抚琴饮酒,又自在,又实在,不比那紧锁眉头参悟什么玄机强许多!”

“仙师啊,我花敬当日幸而落在这妙高山,得有山上山下众多的好邻居,用人间的话来讲,就是‘前世修来的福’哟!”

“哎呀,小仙说的都是无为之言,花君则是有为之身,岂能作无为之思,可别把我的话放在心里哦。”

“仙师不是不讲玄机吗,怎么倒说起什么无为、有为的话来,这不分明叫我回去又得参悟半日么!拿话把我套进来,还说别叫我放在心里。”

正说笑着,一个小童端了果品上来,便也笑道:“花君不知,我家师尊常拿话来绕我们,叫我们好一番冥思苦想,师尊却在一边偷偷乐呐!”不玄呵呵笑道:“我又不会热闹,只好拿你们取乐了。花君既送上门来,我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他呢!”花神对小童笑道:“听见没有,徒儿可不是那么好当的,连我都不能白叫他一声仙师哦,有好吃好喝的巴巴地赶紧送过来,还要凭他取乐呐。”

“哎,花君刚才还把我当成好邻居,怎么这会儿就抱怨起来了?再说了,你领头在上面玩儿得没边没谱,小老仙拿你取乐取乐,嗯,也算扯平啦!”这不玄大仙原本也是个爱玩笑的,又和花神交好,自然是毫无拘泥。

一时间,不玄和花神谈论起凡人的诗词,一朝一代一家的直说到纳兰·成德,花神便提及当年前往人间和成德一叙的事来。

《海棠月·瓶梅》

重檐淡月浑如水。浸寒香、一片小窗里。双鱼冻合,似曾伴、个人无寐。横眸处,索笑而今已矣。与谁更拥灯前髻。乍横斜、疏影疑飞坠。铜瓶小注,休教近、麝炉烟气。酬伊也,几点夜深清泪。(1)

纳兰·成德填完这首词,正望着映在窗上的横斜梅影无限伤感着,忽听背后有人唤他,待回身看去,乃见一人站在当地。成德因有些泪眼模糊,未曾看清,只当是贴身小厮,便随口嗔怪道:“不是叫你退下吗,又有何事?”那人却回应道:“公子的小厮在下房歇息呢。”成德不防惊了一下,下意识间转身将壁上挂的宝剑拔出鞘来。那人则又笑道:“公子还是将宝剑归鞘吧。小神冒昧造访,惊了公子,还望赎罪。”

成德见那人骨格清秀,神色从容,气度优雅,叫人不由得心生敬爱之意。只是成德手中之剑却还指着,听那人分明自称“小神”,而非“小人”,这倒令成德有些茫然了,口中不禁还疑问道:“小……神?”那人乃拱手一揖说道:“小神花敬,司掌群芳列艳。今日到人间重修花谱,公干已毕,正巧路过宝邸,因倾慕公子俊才,故来此一晤,唐突之处,敬请公子海涵。”成德持剑之手虽然垂下,心里则还难以相信眼前竟会站着个神仙。花神上前将成德手中剑轻轻取过,归了鞘,又往桌上一挥手,一瓶芳艳花卉便出现在成德眼前。成德略一迟疑,用手触摸后,才觉得是那样的真实可信。他乃惊喜道:“哎呀,果真是神仙降临啊!这么说,尊驾是花神了?早有许多传说入耳,虽也相信一二,可此时真见了,反倒难以置信,竟还以剑相对。如此冒犯,还望花君千万勿怪啊!”成德稽首以谢,花神忙一把扶住,笑道:“不知者不怪,何况是我唐突在先。不过公子出剑很迅疾,不愧是一等侍卫啊。”

“见笑,见笑。倒是花君好道行,我阿玛(2)这大学士府仆役家丁成百,竟无人知晓仙客来了。”

“既是仙客来,岂能让他们知晓。”

成德请花神坐了,斟了茶,便笑道:“年年花朝也供花神写照的,却都是女子模样。谁知花君竟是个男儿,我若不是亲眼见了,哪里相信呢!”说着,再又细细打量一番。见花神一身当朝装束,虽不甚奢华,却颇显气度,不知道的必然当他是哪位大家公子。成德乃又笑道:“花君这通身的气派,真不是我们这等凡夫俗子可略比一二的。”

“公子谬赞了。公子生长学士府,又是进士及第。且文武双全,情义皆重,性温良,志刚强,才真正是一流人物呐,让我心里喜爱得很!”

“哎呀,花君这样的溢美之辞,成德哪里当得起呀!想我是文不能谏,武不能战;情不能同偕百年,义不能周全千古;性太柔,志非刚;虽在学士府,空为进士身,不过是一个御前走卒罢了!”成德不禁叹了口气。他这番曲衷平日里很难向谁倾诉,此刻与花神虽是骤然相见,却颇感亲切,一种莫名的信赖之情油然而生,也就大胆吐露了。花神听后则温声说道:“难得你如此信赖我,告以衷肠。你的际遇我都清楚,这不过是人生其世,人逢其时。当朝渐趋承平,内忧外患尚可控制。何况,文有谏臣,武有战将,并不乏可用之才。你固然才德兼备,也不必出入仕宦。你有‘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的抱负,虽然不得施展,却也不是你的问题,又何必作‘有限好春无限恨,没来由、短尽英雄气’之幽叹呢,这可与你‘大笑拂衣归去’之豪爽有些矛盾啊。(3)”

成德没料到,花神对他是非常地了解,甚至能直接看到他内心,而且,还似乎很谙熟他的词作。成德十分高兴今夜能有个可以与之畅所欲言的神仙在身边相伴,他笑说道:“不才之作,有幸为花君记诵,真是哪里修来的福啊!”成德略一沉吟,又说道:“不瞒花君,我确实是想立一番事业,做个有为于国家社稷、黎民百姓之人。如今,却只能鞍前马后供一人驱使,庸碌一生,焉能不有所幽叹啊。但成德绝非贪求功名利禄之辈,不望闻达显赫,但求无愧此生。”

“我向来读公子的词章,都颇为入心,因而我总想能与公子一晤,可以秉烛夜谈,必当为一幸事也。其实,你的情怀我很懂得。风华正茂之际,谁不想有为家国,一遂心志呢。何况公子这等人物,更是壮志凌云。仅仅做个御前侍卫,似乎是太委屈了。但这样的状况恐怕很难以改变,你若为此耿耿于怀,任忧思作茧自缚,依我愚见,倒真有些不值呢。”花神款款地说道。

成德也有些没料到,花神会这样劝解他,别样,却意味深长。

“花君刚才说‘人生其世,人逢其时’,真是透彻得令我越发的灰心了。看来,花君已经把我纳兰·成德的前途看到底了。当今庙堂,确实人才济济,内外朝政也较先时周旋有余。圣上与我年岁相仿(4),谈论尚能相合,待我也算眷渥非常。我又是进士出身,如今做到一等侍卫,赏穿黄马褂,这在旁人看来,实在是荣光无尚了。多少王公后嗣,世家子弟,也不是轻易能在圣上左右当差的。我阿玛、额娘(5)自然是欢喜得很,可是这并非我心中期愿,固囿、沉闷、寂寞,一无生气。莫说有所作为,便是伴君左右,也是终日如履薄冰,我并无半点荣宠之喜。却是我的内子秀外慧中,知晓诗文,与我成德朝花夕月,相亲相敬,令我深觉慰籍。可是,却偏偏孤凤折凰,玉断弦崩,天人永决,叫我成德好心痛啊!”成德说到这里不禁哽咽起来,面色显得十分痛楚。花神也深深叹了一口气,抚着成德的肩头,眼中充满了无限怜爱之情。

好一会儿,成德内心才平复了些,他带着歉意的目光看着花神说道:“瞧我,只顾自己伤心了。或许,凡俗间的儿女私情神仙会认为太些微了吧。”

“尊夫人不幸亡故,公子为之痛悼,乃情意使然,亦足见贤伉俪意笃情深,令敬也不免动容。其实,神仙也知情晓义,若是冷漠无情,何以修行呢。只不过,神仙的爱恨喜忧都因定力所恃,没有显得那么强烈而已。听这人间古往今来,有多少缠绵悱恻的琴瑟和鸣,更有多少如泣如诉的断肠歌,总是令我感慨不已。公子作‘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6)之句,虽然一无修饰,却是情真意切。又作‘待结个、他生知己(7)’可见一片痴情。只是偏又说‘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8)、剩月零风里’(9),倒叫我也替你灰心了呢。”

成德摇头叹道:“难得花君颇记了些拙作,当时是情到笔端任挥洒,此刻再听了,也觉得太消沉了。只是我这满腔愁绪无可排遣啊,夫妇不能共白首,文不能登翰林院,武不能举龙泉剑,真是于家于国皆不能周全,难道我纳兰·成德此生便这样虚度了不成!年届而立,却已觉立世之难堪,未免也令花君笑话了。”

“我怎么会笑话公子呢。想这人间,有多少事是能遂心顺意的?有多少人是百世善终的?有多少爱是能花月长久的?真的是‘人间所事堪惆怅(10)’啊!可是,比起这世上那许多生不逢时,命乖运舛,一生孤苦困厄之人,公子你总是强过他们吧。你尚且能随驾行南走北,领略江山胜景,一景一情,入词入令,尽成佳句。纵然有许多的羁绊,总还是自由之身。那康熙帝也颇为赏识你,才留你在侧,一为扈驾,二为谈讲,倒比对寻常的文臣武官还亲近许多。你是个谨慎的人,自然不会犯什么忌讳。如此,职非轻,位不卑,在朝不是官宦人,在野不是布衣身,名为侍卫,实为亲信。容若公子啊,倒不可小觑了自己呀。何况,你髫(11)年秉异,及长则闻名太学,名胜文坛,词令一流。又与前朝名宿,当今大儒多有善交。如此,在满洲贵胄世家子弟中,也殊为难得了。所以,我说公子你该当庆幸才是。既没有案牍之劳,也大大免了文死谏,武死战;宦海沉浮,仕途跌宕之虞,还多有时间治学作文。何况,你又不是追名逐利之辈,如今之富贵名声已足矣。若换作是我,我倒真是心满意足了。只是,盛年丧偶,确实是人生之大不幸,你那样的悲悼伤感也是难免的。不过,容若公子啊,你太过忧戚沉郁,未免伤身损气,于家于业无一裨益,我劝公子还是善自珍重的要紧。你年华正好,才情出众,千金贵体,万不可白白空费了啊!”

花神这一番大论,听得成德一时倒无言以对了。花神不仅记诵得他的词令,还谙熟他的一切境况,更以情理关切之言相劝。其挚诚、其坦率、其理论,又与素日几位知交有许多的不同。此刻,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成德心中激烈地涌动着。

成德望着眼前这位神仙,他的容貌、他的目光、他的语气、他的言辞,无一不令人由衷地喜爱、信服、感佩。他所散发出的温暖、体贴、深厚、宽和的气度,形成了使人无法抗拒的魅力。成德觉得自己此刻的心境似乎畅快了许多,其实,他以往不是没有省思过,他知道太过逼仄自己,既不可能改变前途,也不可能使亡妻还魂,因而,于此种种俱都无益。但是,成德终究为深深的痛苦与郁闷所缚,并且,也没有谁能够像花神那样毫无顾虑地、如此透彻地劝慰过他,这便使他越发的陷于无尽的迷茫和困惑中难以自拔。而今夜,花神一番言辞,顿时令成德醒悟不少。

若说到康熙皇帝对成德的赏识与信任,倒是不为虚言。玄烨每每出巡,必令成德扈从,于无旁人在时,便适意讲谈一番。那玄烨比成德只长一岁,都在意兴潇洒之际,又颇通诗文词章,自然相谈甚欢。成德虽非心机深沉之辈,却必然懂得谨言慎行的道理,且他的曾祖姑本是玄烨的曾祖母,他君臣二人之祖父便是表兄弟(12),兼有这层皇亲国戚的关系在内,深得宠信也是自然的。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八月,因沙皇俄国经年于大清北疆犯境掠边,屠民夺土,实属可恶,且屡次交涉无果。玄烨便令成德、郎坦、朋春(13)诸人率队以狩猎为名北赴索伦部族侦察(14),作为打击沙俄,收复疆土的准备。若非才识胆略过人,又颇得宠信,成德焉能以侍卫的身份参与此等机密。虽说此番行程异常艰苦危险,成德反觉远比伴驾巡幸要荣耀得多,这才是遂了他的男儿之志。成德原想着之后能再度赴边,于沙场抗击沙俄,以全报国夙愿。谁料玄烨绝无此意,令他一腔希望落空,反又徒增了十分的苦闷。且他自己因早年服侍父疾时忧劳过甚(15)而隐下病根,更兼如今心内郁结难释,便不免有些心痛之症间发,自己却不甚在意。

花神在天上看着,心中是百般地怜爱,却因仙凡两界各有命数,而丝毫不能干预,也只有下界来倾心相谈,为其稍作释怀而已。

见花神起身去瞧书,成德才发觉自己走神了,忙笑道:“上神果然是风格独标,见地非凡。真正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我这些书,竟是白读了。”花神摇手笑说道:“若这么说,人间圣贤鸿儒之煌煌巨著岂非都白写了。小神几句浅见,只怕不入公子心怀呢。”

“花君这倒说差了。坦率讲,花君的言论很是新鲜别致呢,我素日的挚友也曾屡屡劝慰于我,却不似这样直透肺腑,叫我有如大梦初醒一般,又有些无言以对。并不是心内恍惚,而是明了了许多。我是身在其中,看不透这人生苦短啊。真如白驹过隙,我已到了而立之年,却还一无建树,不免意志消沉。不幸又家中变故,更觉凄楚难捱。若不是还能提笔草就几句小令(16),此生便真是白白虚度了。前年,圣上命我北赴索伦侦察边患,算是我有生以来最壮志激怀的事了。虽然说,”花神接口道:“虽然说,‘野火拂云,西风夜哭,断碣残碑,阴燐夜泣,冷露无声,棲鸦不定,独客单衾,凉雨飕飕,’(17)也是不觉辛苦的。”成德听他将自己北赴索伦时的词作随口便吟来数句,就笑道:“花君真是博闻强识(18)啊,成德三生有幸也!”又接着方才的话题说:“可不是么,此行才是大大遂了我的报国心志。只是圣上虽有征缴罗刹(19)之意,而今计划即已拟定,却不肯让我去沙场征战,未免又令我灰心了许多。且近来,日渐乏顿,烦闷难堪,更添惆怅了。不想,今日神君降临弊处,一番良言入耳,顿觉爽朗了不少。也是我从前把‘有为’二字看得太过了些,缚于其中,识不破,跳不出,才生了如许块垒,真是自误啊!花君说得对,这世上有多少大才大德之人,或为功名所累,或一生潦倒,或未达而丧(20),或未拔而先没(21)。”花神原本双目微垂,听到此处,不由抬眼看着成德,眉尖若蹙,心底一声叹息。成德却不曾注意到花神面色之微变,仍旧顺着自己的心思说道:“或谣诼加身,或惨遭横祸,与之种种相比,我纳兰·成德虽然才薄德微,却于富贵门第中纵享锦衣玉食,更上可闻达圣听,下能广结贤儒,于朝野中两相便宜,圣上待我也无猜疑之处,说起来,我也算得上是庆幸了。只是,夫妻不能白首,天人永隔,这种切身之痛难以平复。睹物思人,触景生情,心里不免有凄惶之感。唉,这怕是命中难逃之劫吧!”

“人之生老病故也是自然的,公子固然有情,也不必太过伤感,当善自珍重才是。如今夫人(22)也十分贤惠,你们相敬如宾,也难得了。”

“是啊,上有亡妇在天之灵,下有新妇举案齐眉,成德珍重此身,才是有所担待,不负‘丈夫’二字。且老有双亲,幼有儿女,成德自该尽心养护,以全人伦。”

“容若君为子、为夫、为父、为臣、为友,皆善也!”

“花君谬赞,惭愧,惭愧!只是,要多赖花君点拨啊。”

“何敢言‘点拨’,不过是我几句衷肠话罢了。也是你词中见情见义,见心见性,词意恳切,藻饰清明,令我十分得喜爱。但凡下界,必要寻了你几首诗文词章来诵读。早些时候,得了公子的《饮水词》、《侧帽词》(23),大大地欣赏了一回,并收贮在花瓣覆底的芳锦匣中,善加珍藏。”

“哎呀,成德竟如此有幸,区区小令能得花君这样青眼垂顾!”成德站起身来躬身谢道。花神忙也起身一把扶住,且笑道:“公子太多礼了。”待归座,又说道:“公子饱读诗书,思虑敏捷,文采俊逸。所遇师尊友朋都是当今一流人物,自大受裨(bì)益。又扈从行走大江南北,雄关内外,可谓见识广博。蕴入笔端,虽为小令,却有沉郁、浑厚、壮阔之风,堪称大作。你虽身处豪门,却心意恬淡,戚于富贵,安以贫贱;思山泽之旷,喜鱼鸟之逸(24)。个中性情迥然于那些寻常纨绔子弟,故而于词句中,时时流露着天真烂漫,实在叫我心里喜欢得很呐!纵然是幽怨惆怅之句,也清雅剔透,绝少雕饰之缀累,绝无艳俗之诟病。每每吟来,如饮花露芷酿,萦绕齿间,洋溢胸中,其中滋味,我是颇能领会的。”

“哎哟,别的神仙都是点石成金,花君却是点水成酿,看来,我这点子水,还不仅仅是冷暖那么简单呢!只是拙作哪里有那样好啊,岂敢领花君溢美之词。若说到我的心,却是如花君所言,我这富贵身并不爱趋富贵门,偏偏向往山高水长之旷达,鱼游鸟翔之野逸。况且,从古至今,大多贤德风雅之士皆隐于市野,与富贵不相闻达,难得结交。所幸成德一非官宦,二非布衣,在朝在野,尚能周旋。故而,与当今名流多能结为师友之谊。”成德又不由好笑道:“还是花君看得透彻,这其中的妙处我此刻才悟到了。”则又说道:“这些年,我扈从圣驾东幸南巡,江山遍走,关塞频趋,的确好一番见识。便是家父,身为大学士,也不能像我得以时常伴驾游猎,倒少了许多的观瞻呐。”

“是啊,上年你随玄烨下江南(25),去往曲阜、扬州、苏州、江宁(26)十余地,登泰山、祭孔庙、奠明陵(27),遍游古坊旧市,故景遗迹。才有那‘江南好,水是二泉清’、‘江南好,佳丽数维扬’(28)之赞啊。”

成德听花君带有同他玩笑的口气,便笑道:“我也有‘一幅云林高士画,数行泉石故人题’(29)之句啊!”花神知道成德在回应他的玩笑,则又笑道:“嗯,不止如此,还有‘砚北峰峦米外史,屏间楼阁李将军。金碧矗斜曛’(30),见景会意,自是好句。不过,我倒更爱你那些关塞之作。”

《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浣溪沙》

万里阴山万里沙。谁将绿鬓斗霜华。年来强半在天涯。魂梦不离金屈戍,画图亲展玉鸦叉。生怜瘦减一分花。

《沁园春》

试望阴山,黯然销魂,无言徘徊。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黄沙一片,匝地无埃。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踟蹰久,忽冰崖转石,万壑惊雷。穷边自足秋怀。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凉绝塞,蛾眉遗冢;销沉腐草,骏骨空台。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成德听花神一首一阕地吟咏着,也不免忆起当时扈驾东巡,北赴梭伦的情形,恍惚间,竟犹如隔世一般。其中况味,又翻陈胸臆。

花神则又说道:“不单这些好词,你那些至情至爱之句也是吟来满口盈香,思之却又断肠。”乃又款款吟道:

《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忆王孙》

西风一夜剪芭蕉。倦眼经秋耐寂寥。强把心情付浊醪。读离骚。愁似湘江日夜潮。

《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31)。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清平乐》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阑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花神吟罢数阕后,则又赞叹道:“真是好句!绝非那些高唱阔吟,自视短长,无病**之辈可下得笔的。”成德摇手笑道:“花君谬奖了。成德不过是信口吟哦,聊作寄托矣。不揣鄙陋,刊以成册,凭大方一笑罢。”

“公子太过谦了。人有其才,能得展示一二,则于己、于人、于世皆为幸事。何况公子之才,渊博深厚,且风标殊具。不独当今,公子才学于千秋百代亦可称为一家也。”

“哎呀,花君之言真是折煞成德了!我虽师从于原一公(32)学士门下,又屡蒙诸多名士方家赐教,也不过是勉力求学,略称师怀而已。乃做得几篇诗文,赋得几首歌词,或可于当世博一‘风雅’美名吧。再写得几句应制诗(33),能在圣驾面前应对过去,也就更不辱我这‘进士’的冠衔了。我纳兰·成德从不想奢求什么功名,也不想什么千古垂芳。经年陪王伴驾,飘转天涯,闲暇之时,我只想在此茅舍中面对书壁诗屏,或独处,或待友,或轻吟慢哦,或唱和谈讲,如此,吾心稍慰矣。”

花神听后点头,则吟诵了成德的《满江红·茅屋新成却赋》(34):

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茅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误东风、迟日杏花天,红牙曲。尘土梦,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且耽闲殢(35)酒,消他薄福。雪后谁遮檐角翠,雨余好种墙阴绿。有些些、欲说向寒宵,西窗烛。

又说道:“足见公子性情恬淡从容。不与世争,并非志气消怠,而是于沉静中自得入世之意趣。你于治学上已渐有树立,若累以时日,必然著述等身,卓然古今,岂囿于司责之派定。那些寒门士子求治学问颇为艰难,而公子有富贵之身,淡薄之心,真是天与方便,人也成器,实乃公子之福也!何况,公子你既无意功名,也不必登临庙堂。你奉驾左右,令尊又手执权柄,这宦海沉浮,旦夕祸福,你纵然不插手其间,也耳闻目睹,岂会不了然!你如今妻妾尽孝于堂前,儿女承欢于膝下,人生得此团聚,已殊为可贵。先夫人离世也是无奈了,你也不要太过忧戚,自戕了身体如何使得!看你面色略显沉暗,额上青影幽浮,眉尖稍蹙,似有寒凉之症。你又时常经风历雨,备受辛苦,难免落下疾患。我这里有暖馨丸两粒,明日是朔日,你服下一粒,等到望日再服下一粒。”花神一面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琉璃瓶来,递到成德手中,又说道:“此丸药只是助你调养而已,你还要自己珍重才好。你允文允武,修身健体,这也是极有益处的。”

成德听了花神这一番言语,是倍加感激。如此的温存关切,也曾是多病的额娘和早逝的夫人时时给予的体贴,只是从没有这样的透彻淋漓。成德看花神不过是年轻公子的容样,心思、言语却十分得缜密,情意则又分外恳切,如友,如兄,甚或如父!

其实在花神心里,有如李煜一样,纳兰·成德也令他非常赏识爱重。都是人间一等一的才子情种,都是以富贵千金之体承受着许多人生不得意的深切忧伤和痛楚。而无论他们的生命会是怎样的结束,也都是人世间莫大的不幸与悲哀。逝去的不仅仅是他们的生命,还有卓绝于世的魅力。诸如李煜、成德者,他们的喜怒哀乐凝固成当世后代百年千秋的风雅楷范。他们那天纵才情的生命之光焰夺目而又凄美,令天上人间怎不为之怜爱不绝呢!花神向来仰慕这些人间才子名士,固然不能干预其命运,便常度时下界来与之促膝长谈,以抒悃诚。因纳兰·成德以至而立之年,心中忧思更甚,难以排解,加之寒疾渐痼,不免颓唐了许多。花神见此,怜惜万分,便下界来与其倾谈。那成德本是敏锐之人,若说特意探访,怕他心起生死大限将至之惑,花神乃假称修订人间花谱,公干之余顺便来访。

成德素闻花神为上界一流神仙,只是谁见过?也无非权当传奇一般来听罢了。如今竟见了真神,成德不由得不信。也喜爱花神品质,大有一见如故之感,自然一吐衷肠,也豁然了许多。此时,接过暖馨丸,更觉温意竟体,芳气萦怀。成德原也是个天真烂漫之人,便玩笑道:“好花君,何不大方些,多与我两粒?”花神指着他笑道:“我这丹药可价值千金,陪你说了这许久的话,又白送药给你,你可是赚足了哟!若再要,便拿你值钱的来换。”

“我这里可有什么呢?圣上素日赏赐之物倒有几箱子,可也值不了千金啊。家父那里的珍宝却是盈椟累匣,只怕花君不稀罕。终究是花君舍不得几粒丹药吧!”

“你就是拿万金来我也不稀罕。实话对你讲吧,这丹丸虽小,劲力却足,你若是体质羸弱,一粒也用不得。如今给你两粒,半月一服,已是足够调理了。还望你自己忘忧解愁,和顺心意,应时应势,以臻贵体长安。”

成德这才明白,乃感叹道:“我这尘躯,竟蒙上神如此周全眷顾,何等荣幸!成德必将谨记花君箴言,好生珍重。”

“如此甚好!”

成德见花神似有辞别之意,十分不舍。花神也不忍就走,便笑道:“你这草堂很好,虽在尚书(36)府中,却偏处一隅,两不相害,自是清静自在。嗯”花神俏皮地笑道:“东墙白英梅,西窗红牙曲;三楹茅屋,几阕清词;一宵幽梦,半世闲情。如此,还说是薄福?”

“花君取笑了。我不是享景福之人,有此‘薄福’足矣!花君先前所言极是,生逢今世今时,我已强过他人百倍。朝野上下,庙堂内外,我在其中,又在其外。经年耳闻目睹,常有惊心动魄之时。幸而我不在要紧处,倒大大避免了失陷漩涡之虞。家父身在中枢,权柄在握,眷渥殊甚,却当如何!荣辱不过全在圣心一念之间,朝夕中焉知祸福孰至?只是男儿雄志不曾施展,心有不甘,才于进退中失了权衡。我本不屑功名,却反为浮名所误,犹如以蕉覆鹿(37),患得患失,自失所得,终不醒悟,岂非一场荒唐梦么!今日若非花君点拨,成德还在大梦中执迷,要把一头好鹿给生生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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