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湄澜回宫几日，都不过随意玩乐，意在等太子江献养伤再战，同时也好避避风头，安分得很。但这对临华殿的宫人来说并非好事，她一旦不出宫，就要在殿内折腾。恰恰今上又把钩戈殿的夏贵人保护起来，不让庐陵公主的人接近。这可愁坏了临华殿人，公主唯一想整的不过夏贵人一位，要是恶意无处发泄，她会转化为斗志——斗草的“斗”。
殿门下回廊漆红烤蓝，廊外杨花满庭芳，一驾空荡的秋千微微摇摆，有飞鸟蛱蝶掠过澄澈如练的万里晴空、流云容容。一名娇俏少女手中转着几枝刚摘的玉簪花，共一名黄栌色公服少年倚在廊柱边，远远望去像是“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的天真。然而身在丹青里，心在红尘中。他们交谈的却是——
“你那还有钱么？先借我几贯，我急用。”一名宫女拉着小圆子低声问。
小圆子面如土色道：“昨个儿早上连‘压箱底’也输给公主了，我哪儿还有得剩。别说借你几贯，我现在连东市的糕点都吃不起，只好等发月俸了。”
宫女无语凝噎，难过道：“想翻个本怎么就这么难！你说公主哪儿都好，就是斗草这个喜好不好。”
“不是斗草，也有别的。就拿昨日下午来说，公主去跟紫宸殿掌印太监下棋，说要替太子殿下一雪前耻。谁都知道公主棋艺比太子殿下好不了多少，于是紫宸殿宫人纷纷下重金跟公主赌她输。哪晓得掌印太监和公主沆瀣一气，来了个假对弈，生生赢了，赌资二人五五分成。目下紫宸殿不知哭晕了多少宫娥太监。”小圆子悲悯地仰天叹息。
“嘎吱”一声，寝殿门大开。江湄澜绾了个回心髻，鬓边一路斜上去簪着六朵湛蓝小绢花，两耳后从发顶撒下两串流苏，蛾眉之间画梅花妆，穿一身烟青宫锦襦裙，容光焕发地出来了。
她尚未开口，小圆子与那名宫女便立刻告退。江湄澜挽留道：“诶，跑什么，我又不跟你们斗草。今日我有正经事要办。”
“公主要出宫了吗？”小圆子惊喜地问。
江湄澜瞥了他一眼，点一点头，又反应过来，一手推开他圆滚滚的脑袋，向外而去，道：“我去白马寺。”
宫女闻言“啊”了一声，恍然凝望公主远去的背影。小圆子去年秋才入临华殿，不知这是何意，因问宫女。宫女满目忧悒，感慨道：“皇后在白马寺。”
小圆子点头，“这我知道。但皇后不是不见任何皇族人么？”
“今天是皇后寿辰。”宫女答。
小圆子忽然感到朗朗晴空骤然沉寂。他失声脱口而出：“可我记得今日是夏贵人生辰啊？”
……
烟雨依旧时候，霜丛如旧芳菲。与谁同醉采香归？去年花下客，今似蝶分飞。
江湄澜坐在钩戈殿后墙外树杈上，面色平静地看了很久。皇帝在教夏贵人背诗。背到后来皇帝有了兴致，命人铺开紫檀案几锦绣长卷，她背一句完全正确的诗词，他就写一句给她。皇帝的字迹飞扬隽永，洒脱不羁，看得夏贵人连连叫好。
江湄澜不懂，皇帝宁肯教一个大字不识的贵人从头念诗书，宁肯与她风马牛不相及地谈话，宁肯他脱口而出的绝句她一头雾水，为何也不肯去看一眼白马寺惊才绝艳，一手狂草堪与张旭并驾齐驱的皇后。
“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朕还是写得不好吧？”皇帝又写完一句，让夏贵人来品评。
夏贵人看了好一会儿，不太认得出哪个是哪个字，但仍然心悦诚服道：“并不呢，陛下写得好极了。回头妾命人把这些裱好挂起来，往后妾就能见字如见陛下了。”
“哦，朕会常常来的，何须你睹字思人。”皇帝一笑，觉得这砚是好砚，墨也是好墨，他越写越停不下来，遂又命她继续背，笔尖已在墨汁中辗转匀润。
夏贵人想了想，道：“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皇帝要下笔的手突然一顿，僵在半空。一滴浓重的墨汁从笔尖坠落，打在宣纸上晕染开去。
“不写了。”皇帝脸色一沉，恶狠狠地将湖笔扔在纸上。转身走了好几步，回头见夏贵人泫然欲泣，他心一软，又笑道：“朕又犯毛病了，没吓到你吧？”
夏贵人倚在皇帝怀里，连连摇头。
江湄澜不想再看下去，纵身跃下树杈，径直去了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