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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喂,喂,醒醒!”

“喂——你这个女坊,还真是不拘小节哪!”

喊话那人中等身材,身姿秀美,偏偏面上涂着厚厚的脂粉,而且剃去了眉毛,取而代之的,是两点黑炭一样、画上去的蝉眉。此外,他半张着嘴,露出涂成黑色的两排牙齿,头上还戴着一顶立乌帽子,身上穿着白地印满徽章的授衣,手里拿着蝙蝠扇。我仔细看了看他的徽章,是锡杖加常青藤——幸亏我玩过游戏,看过小说。这果断是平安以后的日本,而且他出自本愿寺,就是和尚的亲戚啊。

我一觉睡醒,就发现自己倚着墙壁,站在这里,显然是穿越了!

我们身处一处小院的游廊。院门大开,游廊下、院子里、院门外挨挨挤挤都是人。大家许是累了,一个个歪七扭八,栽倒在泥泞里。他们年龄、装束不一,有的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一看就是最底层的庄稼人。有的剃月代头,穿胴甲,抱着头盔!跟我一样装扮的女人实属罕见,硕果仅存的那个也跟在我身边。她年纪二十上下,脸庞雪白丰腴,好似女儿节玩偶。

“请问,大人究竟有什么事呢?”我抬起头,对面前的人微笑,不出意外,借由躯体本来的直觉,我说的也是古代日语。

穿狩衣的男人哈哈一笑:“你这个老尼姑,真是有趣,听方丈弘法就能睡过去。被僧兵赶到这里思过,还是站着昏昏噩噩。”

我本想多问几句话,他只是嫌弃我靠着墙壁睡觉,还大喇喇将腿伸出来挡路,一旦我清醒过来,收回那条腿,他就气势汹汹、径自走过去了。在他身后,也有几个身穿铠甲的人物,不过与月代头的武士不同,这些人都剃着秃头,居然是僧兵!

“我说,”我回过头,看看身后的小尼姑:“你我到此地来,是为了什么来着?”

“本寺是著名的大道场,我们来听大师弘法啊……”小尼姑以我为耻,脸上飞红。“师姐……难道……你又忘记生平的事情了?师父本来指望大师的法力能驱除魔祟,可是您……”

原来,老尼姑平时也是颠三倒四。我松一口气,话音未落,却听见刚才的男人在院门外又跟人吵起来,隐约间,好像还是跟我有关:“岂有此理,佛教正统是不承认女子出家的。”

“哈,你给我闹清楚,我们是一向宗的子弟,别说是女子出家,就算屠夫流寇,只要口念佛号,都能修成正果!”门外也有衣衫褴褛的人,群起反驳他,声音很是杂乱:“你这位老爷,刚才就在欺负出家人,那还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呢的,你真是没事找事。”

“胡闹,延历寺堂堂第一道场,岂能任尔等乱法狂徒玷污?”男人振振有词,明明看似迂腐的人,言语中总像有几分笑意,夹杂着轻佻。

“别开玩笑了,大人何不直说呢?大人就是看不起我们下民!”那些百姓顾不得许多,仍是大声申辩:“你每日吃的白米饭、每天穿的绫罗绸缎,那样不是我们下民耕织而来的?本愿寺派人来管理地头的时候,也没有嫌弃我们的乡土太脏啊!大家现在又是在闹一揆,佛法平等,原该同心协力!”

“本院寺的显如大师从不赞成一揆!”男人冷笑,气势逼人。

“这是真的吗?”这一下,那些人的意志动摇了。

院子里的人听到最后一句,也纷纷站起来,脸上露出疑惑、不满的神情。

一向,一揆,听到这两个字眼,我不免傻了!

要知道,男人所代表的本愿寺是当时最大的宗教势力,一向宗则是本愿寺衍生出来的势力,而一揆,干脆就是大规模群体性事件!在日本战国晚期,数以万计的农民与僧侣曾经在宗教的名义下互相联合,以武力反抗各地军阀暴政,力图实现区域经济自治和全国和平统一,就是所谓的一向一揆。

拿眼下来说,尽管本愿寺法主在名义上不承认一向宗发动民众一揆,但实际上,这些宗教势力都是互相庇护的。我们所处的延历寺是天台宗的道场,与本愿寺甚至有宗派差异。这些衣衫褴褛的老百姓拥挤在山寺里,却不是正常的香客朝拜。他们都是被织田信长所镇压的“一揆众”!那些武士背上插着旗指物,上面不少印着三只龟甲一样的徽章,不就是与织田信长为敌的浅井家人?

一向一揆的理想很美好,错在不该与浅井这种观念守旧、实力不足的大名联手,去招惹织田信长!我就算道听途说,也知道这群人后来都被织田信长给烧死或杀掉了!

“现在是哪一年呢?”我紧张起来,回头问小尼姑。

如果是元龟元年,我们还有机会逃生。如果是元龟二年,看看现在的天气,已是夏末初秋……

一个声音在人群中说:“这位女尼是真的糊涂了,现在是元龟二年啊!”

啊,这不是死定了?

别人无视我的纠结,还在跟那个本愿寺来的男人吵架。人群里中不断起了杂音,而且越来越响亮:“大家千辛万苦投靠这里,难道法主和方丈竟不认同我们“真是太过分了!哼,我们要面见大师,讨个说法!”

本来还算和谐的一群人顿时乱了套。他们就像泛滥的洪水一样涌动,有几个村妇还大胆地拉了我们一把:“看两位的样子,都是好人家的大小姐吧!本愿寺居然看不起您呢!不如加入一向宗如何?在一向宗,男人、女人在修行上可是一律平等的!”

我无计可施,暂且随着人群出了小院,又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如同那些武家大名的根据地一样,身为日本佛教最大道场的延历寺本身也处在一座山城。比睿山共有三塔十六溪,极盛时号称有三千坊,单是僧兵就超过两万。这里是山寺旁边附设的坊区,用来招待外客。按照传统,道场本不许女众登山——可是如今在暮霭中,气氛放诞和松懈。除了我和小尼姑以外,十几名浅井、朝仓的残部中间也混杂了个别女眷。一众一揆的百姓更是老幼妇孺齐聚。远处一个作坊飘着酒糟的气味。酒坊附近又是个大院落,天过黄昏,里面还是刀勺齐响,烹饪着美食,惹得半山腰上都是烤鱼、烤肉的焦香!

面对男人、一揆众七嘴八舌的质问,几个本寺的僧兵笑道:“你们别吵了,寺里好不容易骗过了织田,暂且达成和谈。我们好酒好肉养着你们这帮伤员,难道还不够吗?佛法宗派的事,等到战局明朗再说吧!”

这时候,守山门的僧兵忽然有一个跑上来,连滚带爬,嘴里嚷道:“魔王……带着大军来了!”

山上僧兵只有两千,加上一般的僧侣,和一揆百姓,以及浅井、朝仓的残部,也只有三四千人。织田信长又是存心背弃和谈、来给延历寺灭门的,兵力悬殊可以想见了!

我真希望自己在做噩梦,下一瞬间就在大学教室里醒来,原来自己还是在上政治课,手里捏着手机,手机里有许多通俗的闲书……可是,那些个子不高、面目凶恶的武士、贫民、僧兵却离我越来越近,我狠命掐了一把大腿,疼!

最开始找我麻烦的那个男人更要咆哮了。他势如雷霆,拿翩蝠扇朝我脸上一指,越过人群就冲到我面前,厉喝道:“可恶,你这个不祥的女人,都是因为你扰乱道场,才招致这不祥的灾祸!来来来,你跟我走,我要杀了你,然后拼死抵抗!”

我冤枉啊,这叫封建迷信啊。我瞪大眼睛,看见他一把拎住我的脖领。我当然要反抗,可是手脚并用,也挣不脱他强大的力量。这人打扮得好像腐朽没落的公家贵族,身手还挺利落的!那些百姓比较公正,连声劝阻。可是人们已经乱起来,有几个同样效忠本愿寺的人开始替他喊好。浅井家的妇女则在哭,出于一种“害怕自己连累了大家”的内疚心情。

延历寺的僧兵来不及管很多,只好派一个年纪稍轻的跟上来解劝,剩下的都留在原地呼吁大家振作起来、抵抗尾张大军。唯有小尼姑,居然老老实实跟在男人后面。过了片刻,他所携带的僧兵才反应过来,一把捉住她的手腕——

我觉得事情怎么看都可疑。

男人和僧兵七拐八拐,把我们拖到远离人群的僻静处,看看没有注意,就从怀里掏出肋差,转身一刀,将那个延历寺年轻的僧兵杀死了!

“阿浓,阿浓!”在佛塔浓黑的阴影里,男人的面目已经模糊,只剩下一片白。他忽然深情地唤着我,与刚才的傲慢尖刻判若两人:“我总算找到你了!”

呃?我现在的身份不应该是个失忆的老尼姑吗?怎么又变出这个名字来了?

男人自己带的“僧兵”丢开身上跟本愿寺有关的一切招幌,快手快脚,变成寻常的模样,并且点起了火把。在火光之下,他们铠甲明亮,除了新剃的光头很是滑稽,整个人的气派都是武家悍将。有个“僧兵”拿出布巾,从水囊里倒出水来,将它浸湿,毕恭毕敬交给男人。男人一边还是揪着我的领口不放,一边却又空出左手来,接过布巾擦脸。

于是,他脸上惨白的粉妆脱落了,露出一张自然得多、如玉般泛着光泽的脸,虽然剃光了眉毛,那双狭长和深邃的眼睛还是勾魂摄魄。他的轮廓很清楚,端鼻薄唇,实在不像我在刚才看到的那些形容猥琐的人。要是扮成女人的话,他大概也会很美。我的心脏狂跳,眼睁睁看着他扯掉外面的狩衣,露出里面贴身的牛皮软甲。在胸前,牛皮上绘着一枚木瓜家纹。

最后他还漱了口,显出对京都风情的厌恶,将牙齿上的黑色洗掉了。

在摇曳的火光中,小尼姑跪下来给他行礼,风姿绰约:“奴婢深雪,拜见主公!”

另有几个武士从塔的另一边绕过来,手里牵着十几匹战马。男人终于松了手。他从一匹马的身上摘下包裹,披挂好全身铁甲,戴上头盔。他转过身,又来拉着我的手腕,将我带到那匹马的身边。他亲自托着我的手肘,一个武士弯下腰,让我踏着自己的背上马——我晕头转向上了马,心想总比烧死好吧。男人跟着登上马背,倒是不用人扶。他双手环过我的腰部,稳稳握着缰绳。随后,大家都上了马。

在我们抄小路纵马下山,向织田本队进发的时候,男人还是不时念叨两声:“阿浓,阿浓!”

现在不用怀疑了,我穿越的身份竟是如此显赫:她法号“养华院”,原本闺名“归蝶”,世人都叫她“浓姬”,因为她是美浓的公主。而织田信长,他叫她“阿浓”——能够果断剃掉眉毛、混入敌人本阵来寻回老婆的男人,也只有狂野不羁的织田信长了!

回到山下大营,他珍而重之扶我下马,果然是这个时代的新派人物,对自己家人没什么架子,还是满面笑容。看到我现身,他身边的家臣欢声雷动,好似比火焚山城还开心——自然,他背后的名山已经生灵涂炭。大军杀入,延历寺里处处都是僧侣与平民的哀嚎,还有刺鼻的烟味,重楼俊宇都化作耀目的火光——他实在是个热情大胆的人,没等我脚落地,好生站稳,他就干脆当众将我打横抱起,在许多起哄声中,带我走进他的寝帐!

两个清秀的小姓点起灯火,随后就毕恭毕敬退出去,我打量这座营帐,布置还真是华丽。他们似乎早就预备了我的“归来”。织田信长是个喜欢汉文化的人,营帐的卧榻外设有屏风,上面画的是唐代的美人。至于题诗,他毕竟是一方霸主了,没有缠绵悱恻,只有朴拙刚健的两句:“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从我的角度来说,他毕竟还是陌生人。我只能傻乎乎站着,细看他的脸:他果然是三十八岁的人了,额头、眼角约略有点细纹,那一抹小胡子甚至夹杂了一缕银丝。可是依然英武不凡。

他解下头盔,看我还是不吵不闹不走,就很是意外,越发欢喜地笑了,朝我凑近几步。

这个时候,有人在帐外小声请示:“主公,现在我军已经控制局势,是留下战俘做奴隶呢,还是全部杀掉!”

他不愿意离开我身边,不耐烦地转头说话,在灯光中的身影竟微微颤抖:“生擒太麻烦,全部烧光、杀掉!”

“山上还有小孩子!”我没忍住,不禁为那些百姓求情。我不认识他们,可是我觉得,一群贫苦的平民为了自己的权益抗争,总归是值得尊敬和同情的。他们让我想起现代的一些事。

“啊!”织田信长蓦地转回身,那双漂亮的眸子直视我的脸,神情顿时变作忧郁,像极了受委屈的小男孩:“阿浓,你还这样!”

“大人,也不能这样说啦,”我实在闹不清状况,看样子,他们之前可能是吵架了,因为浓姬反对残杀之类的事情。根据历史记载,浓姬这年也该三十七了吧。这真是一场幻梦,忽然之间,我就损失十几年的青春,换来枭雄的爱护,与他所能给与荣华富贵。不,连爱护和富贵都很可疑,我决定套他的话:“我现在……毕竟是尼姑,对不对?”

“尼姑!”这一下,织田信长恼了,原本应该是眉头的部位拧在了一起!我想起他剃了眉毛一节,当然想笑,又不敢。结果他悍然说:“在山上我就告诉你了,我不承认女人有出家的资格!”

好吧,他当时寻衅滋事,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把我带回来啊!据我说知,知道明治时代以前,日本女子出家的确是不合法的,所谓尼姑都只是擅自的叫法。按照当时佛教的正统,那是不允许的。我不知道浓姬为什么混进他对头的寺里,他肯定是真心愤怒!

后来,就发生了一些少儿不宜的事情,明明他的部将在山上杀人放火,他却完全无所谓,似乎延历寺的事儿就只剩下明天早起数人头了。比起杀人的具体进展,他更关心自己的“宗教信仰”,比如,证明我还是他老婆,不是尼姑。怎么证明呢?那就是重申一下权力和义务!

我在现代还真是好青年,立志在大学阶段绝不搞同居呢,结果被他各种围追堵截,被迫“还俗”了。

第二天早晨,我从被子底下钻出来,幽怨地望着这位大叔,是的,从我的心理年龄来说,这的确是个大叔啊:“你太可恶了,我求了你那么多次,你连半句命令也不肯下,山上现在肯定连一个人都没少杀。”

躯壳什么的,毕竟是他老婆,就这么算了吧。我无法理解的是,他为什么就非要杀平民百姓!人不管活在哪个时空,总得做点积德事吧!

信长大叔悍然说:“你知不知道,在我治下,所有封国都是通商、减税?难道我对那些下民还不够好?那些和尚有什么神圣之处?他们不好好念经,反而娶妻纳妾,煽动暴乱和战争,就说显如的上一代莲如吧,儿子和女儿加起来,足足生了二三十个。他们养尊处优,却把下民当做工具,愚弄下民去破坏农耕,去杀人,到最后还不是大家一切完蛋——我虽然励志步武天下,对哪个国家不是先礼后兵?只要对方肯于结盟,我就乐得和平共处,绝不搞阴谋手段!”

“喔……”我气得快笑了!他好口才,可是现在是谁背起约定,杀了山上男女老幼三四千人啊?

织田信长又说:“现在是我赢了,所以你觉得我残忍!之前一向一揆逼死加贺大名的时候,何尝少了阴毒手段?”

“唉……”我也没了主意。

说起来,加贺一国就是个烂账。从形式上说,农民和商人打倒了领主,实现自治,这事儿放在整个人类历史上说都是挺光辉灿烂的事迹。另一方面,一向一揆实际上就是受到本愿寺的遥控。那些僧人既没有天皇的合法性,有没有幕府的组织机构,根本就凭着妄诞的教派信口雌黄,这对人类的理性实在是一种践踏。相比之下,织田信长好歹还有合法组织,希望综合儒家思想和西洋科技来统一日本的,的确靠谱多了。不过,他滔滔不绝,说了许多自吹自擂的话,让我再睡一会儿,自己就出去数人头……整件事还是挺残忍的!

织田信长数完人头,就回来喊我吃早饭。他发现我还没穿好衣服——其实我遇上了很多穿越分子都会为难的问题:古代的衣服太复杂了。深雪善解人意,知道我们再也逃不了了,就一大早派人给我送来一套俗家的唐衣,却不便当面逼迫我,于是放任我一个人想清楚。这座寝帐外面有士兵团团围住,我是无论如何逃不掉的。

奔四张的大叔活力四射,乍看去还像轻狂少年。浓姬原本保养得宜、皮相不赖,他见我衣服穿了一半,愁眉苦脸,居然还萌到了,信口引了两句不很切题的汉诗:“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娇妙近胜衣,轻罗红雾垂!”

“呵呵,您那些都是张先形容歌妓的词吧,拿来说良家妇女不好吧!”我怒,这家伙是乡土级别的大名出身也就罢了,拽什么文啊?“大人就算离经叛道,也得有个分寸!”

“咦,阿浓的汉学修养居然变得如此精深!”织田信长不知我灵魂掉了包,大是动容。他果然是很在意别人文化修养的,带着一身秋露的寒气,弯下腰,帮我把衣服穿好了,末后愈加悲哀:“深雪说你近来精神恍惚,偶尔不记得过去的事,我还不信——没关系,我会找到名医治好你的,定不负你一身的才学!”

在他看来,一个我连衣服都不会穿了,自然是病得不轻,这种情况下居然还学会了张先,那就是令人惋惜的天才!

“话说,我们分开多久了呢?”我顺道套话。

“啊,久得让我不堪回首!”算了,他这么酸,我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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