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宴已是过去几日了，宫中一切皆是如常，没有因着那晚的宫中变故而受半分影响。我表面虽与素日常态无异，但内心却正隐隐生变。我不禁暗自一哂:原本自己最是厌恶城府颇深之人，自己更是对玩弄手段、工于心计之事最为不屑，可如今，为了活着，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活成自己当初憎恶的样子。
是日，载湉上早朝依旧未归。我正于后殿忙着整饬书格，便听得门外高唱道:“大公主驾到！”
从前我倒是听闻载湉提及过这个大公主，她本是道光帝第六子恭亲王奕訢之长女，人又称其为“固伦荣寿公主”。昔年咸丰帝病故，慈禧太后和恭亲王奕訢联手发动“辛酉政变②”，除掉顾命八大臣①。而后慈禧独揽政权，为表谢意，特封奕訢为议政王和军机大臣等要职，并将他时年七岁的女儿接进宫中抚养，大公主十二岁之时，由慈禧太后指婚，将她嫁给了额驸富察·景寿之子富察·志瑞。本二人成婚后倒也和乐，可奈何天不假年，二人成婚的第五个年头，志瑞便因病离世。大公主便从十七岁起开始孀居，自此她更得慈禧太后疼惜，被慈禧太后收为义女，荣宠非常。
我不禁心下一惊，疑惑道:大公主素来与载湉来往甚少，不知大公主今日亲往养心殿竟为何事？
心下思量着，大公主已是率着一众宫人入了内殿。我见此，忙垂首恭谦行礼道:“奴婢见过公主，公主万福！”
半晌，我方听得一大公主道:“起来罢！抬起头回话，不必拘礼！”
听罢，我应承了声“是”，抬头之际，只见得眼前站着一身着华服的妇人，看上去约是年岁四十，虽说姿色中常，面相老成，但其气度威严肃正，使人望之便生敬畏之心。
我抬头见礼之际，不知为何，我竟从大公主眼中看到了一瞬即逝的讶异与惊愕。
我见大公主如此意态，一时虽心生疑惑，倒也不好表现，面上依旧如初。
大公主旋即便恢复如常，其声清切，淡淡道:“倒是个灵心慧性的人物！皇上最是爱吃我府上的松子百合酥，皇上若是回宫，你便将此物转交给他罢！”言罢，便吩咐身边的宫娥呈递上一个花梨木蟠螭纹镂空提梁食挑盒。
我闻言，恭敬接过，回话道:“奴婢谢公主赞誉！定谨遵旨意！”
大公主倒也不多话，听罢后只是微微颔首，而后便率众人离了养心殿。
送走大公主后，我仔细回味着方才其言行，心下疑虑越发强烈。只因着大公主看我的眼神很是奇怪，刚刚瞧见我的样貌之时，眼中虽流露出惊诧，但是却掩不住欣喜之意，激动得连双唇亦是轻颤。那般意态，哪里是与人初见之态？倒是像极了复见至交，否则那眼中断不会藏着那般浓烈的感情。
我一时不解其中意味，正暗自思忖着，只见得载湉已是回宫了。他见了我，笑意款款，眉目濯濯，一时神态似极了淘气顽童，调笑我道:“我看你是越发惫懒了！眼下竟越发的会躲清闲，如今竟连驾都懒得迎了！”
我红着脸睨了他一眼，佯嗔道:“你惯会取笑我，你都不曾差人通报一声，如今倒是赖皮，反倒责怨起我来！”
载湉听罢，只是温然一笑道:“是我让他们不通报的，在外拘谨惯了，回到自己宫里，还是舒心自在些才好。我方才进来，见你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你寻思什么呢？说来听听！”
我见四下无旁人，便再心无顾忌，开口道:“适才大公主亲临养心殿，说是你最爱吃她府上的松子百合酥，送来了便离开了。可细想她前后的言行，总觉得似乎不太对。”
载湉闻言，秀眉轻挑，略微思忖，便开口道:“她府上的松子百合酥做的极好，先前我是夸赞过几句。可若只是送这松子百合酥，根本就无需大公主亲临养心殿，她差人送来便是。况且我与她素来交集甚少，她又怎会亲临于此呢？你可还记得，她对你说了什么？”
我蹙眉摇头道:“她倒没多说什么，只是她初见我之时的神情似乎有些怪。纵是见了久别故人，她也不至于那般惊诧讶异，那般神色已近喜极而泣了，我不知她怎会有如此反应。”
载湉闻言，一时间神色艰涩，低沉开口道:“大公主能这般，倒也不惊奇。有些事，原本先前我不想告诉你，怕你知道太多，对你不利。可如今到底还是瞒不住了。”
见我神态依旧如初，他面色稍缓，继而开口道:“你可知为何澍贝勒只见你数面，便如此倾心于你么？”
我一怔，即刻笑道:“你快说便是了！莫非我当真有那惊世之美，妙世容光不成？”
载湉撇了撇嘴，睨了我一眼，哭笑不得道:“如此厚颜之人，倒真教我开了眼界！”
我轻捶他的肩，他便上前钳住我得手，声色柔和道:“昔年大公主成婚五年，志瑞额驸病逝，自此大公主便孀居多年。幸得大公主身边有一贴身侍女，年十二，名唤秋荷，与大公主相依为命，大公主的寡居日子过得倒也没那么难过了。时日一久，大公主便将秋荷收作义女。可那秋荷命苦，十六岁时便离世了，大公主悲痛欲绝，在那秋荷的灵堂之上痛哭了三日后才将其厚葬。”
我听罢，急急问道:“秋荷因何而死？澍贝勒又与此有何干系？”
载湉语气微顿，叹了口气道:“这本是皇家丑事，事关皇家颜面，宫中真正知晓此事之人怕是都不及十人。那年太后圣寿，大公主携秋荷前去贺寿，恰逢澍贝勒凯旋归朝为太后祝寿，秋荷与澍贝勒于太后寿宴相识，二人同岁，志趣也相投，后来澍贝勒的生母直郡王福晋病重，秋荷亲于病榻侍疾，自此二人便两心相悦。可澍贝勒的养母赛密勒氏嫌弃秋荷出身卑贱，会误了澍贝勒前程，便不顾秋荷身怀有孕，一壶鸠酒便断送了秋荷性命。这些年澍贝勒母子二人本就疏离，如此一来母子二人嫌隙更深。你的样貌与秋荷极像，否则依着澍贝勒的淡漠心性，他又怎会见你数面，便如此倾心于你？”
我听罢，心下极是沉重，一时间竟不知作何言语。
载湉见我如此，便轻拥我入怀，柔声道:“生于皇家，身不由我，行不由我，言不由我。起先我不愿将这些事告诉你，因为我实在不愿见你因着这些阴暗之事身受其害！可我们身处其境，一切便都躲不掉了。你只需记住，在这宫中若有我在一天，我便尽我所能护你周全一天。”
我听罢，只是一时不做声，他身上的龙涎香气息让我甚是安心。我心下虽有暖意，可心下却不再似从前那般了。我若是一直依赖载湉护我周全，那我只会成为他的负累，只会让他忧心。我实在不愿让他因着我难过半分，爱一个人并不是对他一味倚仗依赖，而是为了他心甘情愿地撑起一片天。
而如今我一个人的力量终归势单力薄，寸步难行。我若不依赖载湉，那便更是穷途末路、举目无依。依己之力终难行，御风方可入青云。我眼下最打紧的，便是为了载湉，为了我自己，寻得这可借力之劲风，寻得一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