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时日已是入了八月，虽素日暑气炽盛蕴隆，可天气倒还是无常。眼瞧着午时天还是大热的，现下便又是乌云密布，下起大雨来。
今日似有要急之事，载湉下了朝，便得了慈禧太后急召，不及用膳，便匆匆带着我冒雨前往储秀宫。
储秀宫内犹自盈着果卉馨香，我静随载湉至储秀宫东一明间外。从前我虽来过储秀宫，可却没仔细打量。如今仔细打量周遭一番，我心下却是一惊。
临南窗下设一炕榻，其上靠墙置十二扇炕屏，屏心绘着花湖月云。屏前便是一紫檀嵌玉镂花四足几，两侧则为鸡翅木三屉大炕案，案上陈着果卉及香炉。余光所及处，尽是珍宝文玩，合宫虽气派豪奢，倒也不失雅致。宫人私下皆传“养心殿中居君王，储秀宫内宿真皇”，如今看来，储秀宫之规制甚至比养心殿更要豪奢繁丽！
李莲英自内室出来恭迎载湉，盈着笑躬身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万圣金安！”
载湉微微颔首，便道:“劳烦李谙达前去向亲爸爸通传一声！”
李莲英恭敬道了声“嗻”，片刻，便见李莲英出来笑着回话道:“回万岁爷的话，老佛爷正在屋里候着您呢！”
载湉听闻，便含笑垂首入了东明间内，恭顺道:“子臣叩请亲爸爸万福金安！”
慈禧太后见此，轻啜了口茶，柔声道:“起来罢！皇帝这几日如何？睡得可好？进得可香？”
载湉闻言，笑容和煦道:“谢亲爸爸挂怀！子臣一切都好！”
慈禧太后听罢，便淡笑着道:“那便好！此次我找你过来，是有事要与你相商！午时过后孝康县主和敬安县主亲自过来找我，说是她们二人皆已婚配，已入夫家。倘若要已过门的女儿为直郡王摔丧驾灵①，实在不妥。眼下澍贝勒虽被过继给孚郡王一脉，可他好歹也是直郡王的骨肉至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直郡王不能没有后人为其送终。我便这些日子思量着此事，索性就让澍贝勒出了面，为直郡王守孝，可孚郡王福晋好像因着此事不太高兴，说是澍贝勒已是孚郡王之子，便没有再为直郡王守孝的道理，此举于祖制礼法实在不合。我一时犯了难，皇帝，我召你前来，便是想听听你的意思。”
载湉听罢，略微思忖片刻便开口笑言道:“本朝以孝为国本，澍贝勒虽已入孚王府，可骨肉血脉不可断。此举一可让澍贝勒尽孝，又可彰示亲爸爸仁善之心。子臣以为如此甚好！不过直郡王为大清戍守边关多年，是有功之臣，葬礼祭仪便从亲王之规制罢！”
慈禧太后见载湉如是说，一时间敛了笑，目光深沉不可测，淡淡道:“嗯，皇帝的提议是不错！可澍贝勒这孩子倒也可怜，他为了大清出生入死，这些年不知受了多少苦。如今，他的生父离世，他心里定是不好受，不若眼下便晋晋他的爵位以示安抚，加封他为孚郡王罢！身为人君，爱其臣，方得臣之忠敬。为君之道，还要靠你自己多摸索历练才是！”
载湉闻言，忙恭敬答道:“多谢亲爸爸训诲，子臣定铭记于心！”。
慈禧太后定定望着载湉片刻，而后开口道:“这两日天儿阴晴不定，皇帝可要适时增减衣物，勿着了热邪风寒。皇帝身为人君，勤于政务是好的，可到底也要仔细着自个儿的龙体才是。我眼瞧着你这几日越发清减了，可别累坏了身子！”
载湉一时感动，望着慈禧太后动情道:“子臣定会保重身体，不再让亲爸爸忧心！亲爸爸对子臣关怀备至，子臣必得以天下养方可略报一二！”
慈禧太后听罢，微微一笑，温和说道:“我知道你孝顺，直郡王虽属旁支，可也是帝系一脉的近亲。家法祖制拘着，我不便亲行吊唁，今儿个是直郡王头七，皇帝你便代我去直王府吊孝罢！你亲政在即，现下要多安稳抚慰人心才是！眼下趁着时辰不晚，你便快些去罢！”
载湉闻言，恭敬跪安道:“子臣谨遵懿旨，先行告退！”
回养心殿准备了片刻，载湉与我皆衣缟素，一同前往直王府。载湉看似心情稍好些，我知他是因着今日慈禧太后对他稍示关怀而略微释怀，我一时心下酸涩，不愿坏了他的好心情。
见我默然，载湉笑道:“怎么了？难得太后今日对我这般宽和慈爱，你怎么反倒这般满腹心事的模样？”
我闻言，咬了咬唇，犹豫片刻，才抬头望向他明澈的双眸开口道:“说句犯忌的话，皇上今日糊涂了！”
载湉听罢，一时敛了笑，眉头紧蹙问道:“此话怎讲？”
我定定望向他，认真说道:“其实让澍贝勒为直郡王守孝送终一事，皇太后只怕早已是做了决断，只不过召您前去，表面与您商议此事，实则是试探您对此事的态度罢了！皇太后怕您如同澍贝勒一般，对生父生母仍心怀旧情，只是欲借着此事来窥探您是否仍心念至亲而已！而您方才所言“骨肉血脉不可断”，便已是表明了您的心思！太后本就忌惮皇上顾念骨肉之情，她怕您日后会和醇亲王父子同心，联手忤逆了她！您此言只怕已是为醇亲王招忌了！您为了醇亲王和福晋，今后还是慎言慎行，少和醇亲王夫妇走动些好！”
载湉闻言，面色一沉，轻轻摩挲着下颌，沮丧道:“你说的是！是我思虑不周了！可皇太后根本就无需对我的心意加以试探！我是皇太后亲手养大的，我的皇帝宝座也是她牵着我的手扶我坐上去的！醇亲王夫妇生我不假，可我又怎会因此便忘了皇太后对我的抚养之恩呢？她对我有大恩，我又怎会恩将仇报地算计她呢？她对我这般猜忌，着实让我心寒！”
我听闻，心下一时酸涩，便柔声道:“皇上不必伤怀！皇太后如此费尽思量，皆是因着她心里挂念皇上啊！她把你视为亲儿，才会怕醇亲王会分了她在您心中的地位。太后也是关心则乱，皇上当体恤才是！”
载湉闻言，声色渐缓，望向天际，目光深远，沉吟道:“但愿如此罢！不管她对我怎样，她把我养大毕竟是事实，不管她做什么，她都是我的亲爸爸，我情愿自己受屈受辱，我也断不教她受半分委屈，让她难过半分！”
我听罢，心下隐隐钝痛。三尺之冰如若暖之，尚能化之为水；可有些人，任凭你如何温暖，都始终捂不热他们的心。载湉对慈禧太后孝顺了一辈子，可终不得善果。人情，是这世间最宝贵之物，可也是这世间最残忍之物。纵是至毒猛兽，你亦可与其搏之，可情若伤人，你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伤得遍体鳞伤而无能为力。
轿儿一路平稳如飞，不一会子功夫，便已是到了直王府门前。
下轿抬头望去，但见王府门前两侧蹲着两座石狮子，两根朱漆柱子上皆刻以滚龙。再抬眼望去，正门之上悬有一匾，匾额之上镌着“直王府”三个鎏金大字，一对明角灯高悬朗挂，放眼望去，好不势派！
可驻足静听，只听闻哀鸣悲泣之声不绝于耳，甚是凄绝，自王府朱门内隐隐传来。
听闻圣上亲行拜祭，片时载澍便率着合府上下一众人丁前来跪迎圣驾。
只不过七日，再见载澍，我却是一时心下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