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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凭岁约(1 / 2)

发布会后,聂廷昀几乎一直在工作。线下门店等反馈,线上软件要管监测,媒体方面等着宣传,国外的知名康复师等着他来敲定合作事宜……事情忙成一团毛线球,等他一一理顺了才发现,小丫头最近很少和他联络,有些神出鬼没。

暮色降临,他推门走出办公室,看到程工一双布满血丝、满怀期待的眼睛。他终于大手一挥:“放假,年后见。”

欢呼声顿时此起彼伏。

聂廷昀拿起外套,放文森下班,亲自开车走。路上他给崔时雨打了个电话,没人接。

聂廷昀心里莫名有些不安,来自这大半年他们近乎朝夕相对的直觉,或许还有埋藏在心底始终未敢正视的忧虑。他沉思片刻,忽地掉头。

寒假期间,体大的训练场馆还对备赛的选手开放。

他驱车驶进去,停在灯火通明的道馆前。

道馆内,一轮爬带训练刚刚结束。

苏敏气喘吁吁地在原地拉筋,准备接下来的实战对练,身后却传来几不可闻的“嘶”的一声。

回过头,宋佳言正拽着崔时雨的手掌皱眉:“我帮你挑了吧,这多疼啊?”

隔着一两步,苏敏瞧见崔时雨掌心通红的血泡,不由得心中冷嗤。

这大约是放松训练的代价。

用几年光景练就的一双铁手,短短月余便能在细心照料下纤软如柔荑。因此,磨泡、化脓、流血、结痂、成茧的苦楚,须得从头来过。

崔时雨抬眼,不经意地迎上苏敏的视线,对方似笑非笑,转回身去。

冯媛西拍手让大家打起精神,说道:“苏队,念一下分组,我们开始对练了!”

崔时雨手心的泡来不及处理,就忙着准备接下来的训练。

苏敏慢悠悠地走到她跟前。

“崔队——啊,我忘了你现在不是队长了。”苏敏弯唇一笑,“咱们试一把?这么久了,和你交手的次数也不多。”

崔时雨困惑地皱了一下眉。

交手的次数……当然不多。

她们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更何况苏敏只擅长下盘动作,而崔时雨以“技术华丽”著称,可以说是全能型的选手。就算让苏敏给她陪练,不用她开口,冯媛西都会嫌不够格。

但现在……崔时雨面不改色地紧了紧腰带,和她面对面鞠躬:“……请指教。”

半分钟后,苏敏被崔时雨以一个干脆利落的大外刈摔倒在地。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循声望去。

苏敏狼狈地瘫倒在地,头晕目眩,半晌没缓过神来。而崔时雨衣着整齐,朝她伸手,摊开手掌。

苏敏蓦地别过脸去,自己从地上站起,说道:“背心湿透了,我去换一件。”

崔时雨怔了一下,目送苏敏出去,转过头,正和冯媛西四目相对。

冯媛西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神。

三十秒内一本胜。崔时雨这丫头……最近实力恢复得不错。

“时雨,陪我打一场。”宋佳言在后头喊她。

崔时雨依言走过去,刚摆好姿势,计时器还没按,就见宋佳言露出怔忪的表情。接着,那些习以为常的“嘿”“哈”“呀”之类的声音忽然没了,仿佛被按了静音。

崔时雨顺着宋佳言的视线望向门口。

聂廷昀着一袭修身的黑色大衣,抱着双臂斜倚在门边,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冯媛西把他当空气,喝道:“都没吃饭?这就打不动了?”

崔时雨下意识地朝他走近,听到冯媛西的冷哼,脚步一顿。

踌躇间,他已经慢条斯理地到了跟前,垂首在她鼻尖一吻。

鼻尖有细密的薄汗,她没躲开,皱眉低声说:“脏。”

他只是牵过她的手,和冯媛西道:“人我先借走了?”

冯媛西恍若未闻。

聂廷昀心知因为崔时雨的事,自己多半上了冯媛西的黑名单,只好笑笑,径自扯着人走出去。

更衣室门外,聂廷昀等她出来,若有所思。

半晌,小丫头换下柔道服出来,就被他拽住,转身之际,将她围困在两臂和墙面之间。

聂廷昀垂眸,不紧不慢地审视她:“我最近忙着公事,忽略你了。”

她连忙摇头:“没有忽略,没关系的。”

这回答里,没有一个字符合恋爱模板。

撒娇、埋怨、小脾气……在她这里通通不存在。这大约也是小丫头的魅力之一?

聂廷昀挑了下眉,问道:“但你好像比我还忙?”

她听出了兴师问罪的意思,在他的调教之下,已有长进,揣摩着道:“对不起,我应该……多主动找你。”

聂先生果然颔首,奖励似的在她唇际一吻,撤开距离。

她松了一口气,又听他问:“最近乖吗?不会阳奉阴违报了比赛,所以刚刚才在做对练吧?”

小丫头脸色不变:“当然不会。”

聂廷昀定定地看她半晌,嘴角的弧度倏然消失,他扯过她的手,慢慢地翻开掌心。

新伤斑驳,罪证俱在。

崔时雨的脸色一刹那变得如白纸一般。

“非赛时,不用减重成你现在这个鬼样子,爬带训练也不用做到这个强度。”

她喉咙发干,张了张口。

“崔时雨,我再问你一次。”他放轻了声音,像是诱哄,又像是威胁,“你这段时间在干什么?”

走廊拐角处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时雨在努力备赛呀。年后的比赛,时间很紧呢。”苏敏走出来,看了他们两人一眼,“我听人传谣说,聂神不许我们时雨打比赛,肯定是假的吧?”

苏敏听了半天墙根,大约猜到了崔时雨为什么会突然在冯媛西那里“失宠”,可她分明记得,来年某个预选赛名单上有崔时雨的名字,所以故意出面揭穿。

两人分手是万众期盼,没人觉得清汤寡水般的崔时雨会留住聂神。

苏敏同其他女孩一般,对聂廷昀仍存侥幸。

听到苏敏的话,聂廷昀却并没有回头。

崔时雨始终被他幽邃的眸光笼罩,感知到愠怒,忽然害怕他会当场发作。她是说谎的惯犯,从头到尾就没想过告诉他真话,但也没料到会跑出一个苏敏来坏事。

聂廷昀垂落的手微微抬起。

崔时雨吞了口口水,下意识想往后躲,又意识到后头是墙壁。

他……是不是想打我?万一他打我,我能还手吗?

要不就先挨着吧,说不定能让他消气?

谁料,那只手最后落在她侧脸,轻柔地捏了捏,语调一如既往淡然?:“减重几天了?今天带你吃点儿东西,瘦成这样。”

什么走向?天山寒冰一朝化身情癫大圣?

聂廷昀好像完全不把被骗当回事,甚至被骗得甘之如饴。接着,他体贴地接过小丫头手里装柔道服的袋子,牵着人直接走了。

崔时雨茫然回头,看了苏敏最后一眼。

昏暗的走廊里,对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无法掩饰地任难堪布满眉眼。

上了车,崔时雨才在越来越快的车速里意识到,聂廷昀只是在人前给她面子,这件事并没有翻篇——他生气了。

风驰电掣中,她仿佛听到车窗外凛冽的风声,心突突地跳起来。

“聂廷昀……”

“闭上你的嘴。”聂廷昀心平气和地说道。

崔时雨立时噤声。

电话在这时响起。聂廷昀怔了怔,按捺情绪接通,只听了几句话,脸色一瞬间变了。

车头猛地掉转。

崔时雨脱口问道:“去哪里?”

聂廷昀眉宇间露出一丝疲惫,声音沙哑地说:“医院。”

文森坐在病房外,听到电梯的声响,朝走廊尽头望过去。

聂廷昀面无表情,疾步走过来,问:“现在情况怎么样?”

文森收回视线,斟酌着说:“幸好发现和处理得都很及时,目前没有生命危险。医生说因为服用的安定剂量较多,洗胃后昏迷时间会长一点儿。”

聂廷昀手攥成拳,问道:“吃了多少片安定?”

“去打扫的阿姨说剩下的半瓶都没了。”顿了一下,文森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是不是故意吃多了,现在还不知道。阿姨说他近来失眠,用药本来就在慢慢加量,所以不一定是……”

聂廷昀打断他,捏了捏指骨,推开门。

崔时雨没有跟进去,只透过门缝看到床上躺着的人的侧脸。

那侧脸和聂廷昀极为相似,是聂恕。

——“聂恕要么跳楼,要么一辈子还债。”

——“第二个选择对他来说可能还不如跳楼。”

崔时雨回想起庄芷薇的话,背脊发凉。

她看到结局即将来临,无论是心中一直预想的那场分崩离析,或是庄芷薇口中的“选择”,于她都是末路,或许更是解脱。

文森说:“崔小姐,坐一下吧,你看起来脸色很不好。”

她坐在长椅上,试图让自己平静,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因过度紧张而疼痛。她感到窒息,又强行控制呼吸的频率,让自己镇定下来。

片刻后,聂廷昀疾步走出来打了个电话,接着转头质问文森?:“你瞒了我什么?”

文森避开那阴郁的视线,说道:“……是郁总不让我透露内部消息,她说处罚决定下来后你自然会看到。”

聂廷昀倏地露出一丝浅笑,几不可见。

是,这才是他母亲的手段。郁令仪狠下心来,什么不能连根斩断?她不肯救的人,也绝不肯别人救。因此事发这么久,从庄闫安到郁泽闵,从身边的文森到圈子里的业内人士……没有一个人和他透过半点儿风声。

等处罚决定下来?

笑话。等到新闻铺天盖地的那天,什么都晚了。就算他知道了,又来得及做什么?

“罚没多少?”

“罚一没五,十二亿。”

领带骤然松了,文森连忙退开,惊惶地抚着喉咙大喘气,抬头却看到聂廷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崔时雨站了起来。

他的脊背像是一道墙,遮蔽住她的视线,却从肩头透出微光。

原来聂廷昀也会有这样绝望颓唐的背影。

呼吸一点点哽住,她心里有股说不清的酸涩蔓延开来,上前自身后将他轻轻抱住。

他的心跳依然不曾昭示波澜起伏,可她知道他也会痛。

“聂廷昀。”她哑声说,“聂廷昀。”

他终于动了一下,仿佛自噩梦里惊醒,回过身,将她搂住。

“我没事……别怕。”他哑声说。

她一下子红了眼眶。这个时候,他却还在安慰她。

崔时雨,够了。借来的,亏欠的,都够了。

该是偿还的时候了。

二月初,动元资本清盘,聂廷昀替医院里的父亲主持了员工遣散大会。

聂恕个人资产强制执行破产流程,连房子和车子也失去了。聂恕出院后,暂时住进了华尔道夫,每天只钻研棋谱,几乎不开口说话。聂廷昀怕有意外,找了护工专门照顾他。

除夕前夜,聂廷昀要赶回杭市。聂恕看着他走到玄关处,才低声问道?:“回杭市?”

聂廷昀回身,凝视父亲片刻,解释道:“初一会回来。”

从前每年这个时候,聂恕也是必须陪郁令仪回老宅的,这成了惯例。

聂恕摆了摆手,表示没关系。

等儿子推开门,他忽然开口道:“我没想死。”

聂廷昀背对他静默片刻,说道:“我知道。”

父子俩再没说什么。

聂廷昀走出去,回手关上门。

他走到地下车库时,崔时雨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他瞧见裹在鹅黄色大衣里的小丫头,阴沉的眉微微舒展,替她打开门?:“走吧。”

崔时雨乖乖地坐上车。

从上高速开始,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杭市突然下了一场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她扒着车窗向外看,觉得很惊奇。

“很久没见过雪了。”她喃喃道。

开车的人偏头看她一眼,“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

“紧张吗?”

“紧张什么?”

他笑了一下:“见我家人。”

崔时雨想了想,如实道:“有点儿。”

聂廷昀落下一只手,目不斜视地朝她伸过来,她顺从地把手递过去给他牵住。

带薄茧的掌心漫不经心地包裹住她的手指,他说:“别紧张。”

她静默半晌,问道:“聂廷昀,你还好吗?”

周遭倏然变得寂静,有什么定格了,包括他微微抿起的唇。

她一颗心忽上忽下,读不出他刻下的情绪,示弱地用两只手拢住他的一只手,轻轻一摇。

他终于开口:“不用担心,我还好。”

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聂恕破产的新闻随处都是,她再次确认道?:“真的?”

“时雨,这些不是你该担心的事。”他放柔语气,“听着,我希望你什么都不知道,风雨都有我在前头挡着。况且这些麻烦与你无关,相信我,我会解决,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养得起你,不会让你饿着。”

崔时雨本能地想反驳他打算养她这件事。可仔细回忆她和他在一起的时日,他不是养着她是什么?于是她讷讷的不开口了。

聂廷昀也陷入了思索。

他羽翼未丰就独自出来闯荡,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不受家族掣肘,能够自由选择自己的人生与爱情。这年他二十二岁,以为她是掌中之物,随他任意翻覆,总归逃不脱他的人生。

他以为就算失去一切从头来过,她也一定会陪在他的身旁。

“所以你只要一直看着我,陪着我,爱我。”他抬手在她侧脸上轻刮了一下,问道,“可以吗?”

崔时雨垂眸,说道:“当然。”

车一路开上半山,才望见隐蔽在草木清华里的大宅。

那就是郁家。

一入郁宅,仿佛走进一个园林景区,葱茏的绿意沿长径铺陈开来,移步换景。

崔时雨被聂廷昀牵住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望向设计古朴的独栋五层建筑,不禁失神。

聂廷昀介绍:“后面有山,半环着宅邸一侧,山心刚好有湖,回头带你去那边坐坐,空气不错。”

她举目望去,的确瞧见远处山脉蜿蜒,甚至有云雾飘浮。

他们一路往里走,一路有不认识的人唤“聂先生”,聂廷昀不过微微颔首。

直至进到一楼大厅,她才见到一个熟面孔——曾经将她送回海市的司机,张伯。

“少爷回来啦?”张伯迎上来,一眼瞧见他身后的女孩,心说,这不是上次半夜把他叫起来送回海市的那个小姑娘嘛。

崔时雨低声道:“张伯好。”

张伯视线掠过两人交握的手,眯着眼笑道:“女朋友?”

“嗯。”聂廷昀答得随意,“郁……母亲呢?”

他在家反倒规矩,不再直呼姓名。

张伯道:“她还在公司,可能晚点儿回来。不过泽闵他们都在,守岁也是你们几个凑一处玩,就别管她什么时候回来啦。”

他拽着她乘电梯,说道:“休息一下。累了。”

聂廷昀的卧房在五楼,占据整个大平层,乘电梯上去,古朴气韵荡然无存,只剩下极简的朴素色调。灰、白与原木色交杂,从顶棚到地板,无不是和聂廷昀如出一辙的冷峻味道。

在崔时雨面前,冷峻只是面具,可以随时撕下来不要。

“你……”聂廷昀吻住她时,她只来得及吐出这一个字。

崔时雨背抵着冰凉的墙壁,手摸索到一侧巨大的画框,紧紧扣住,以抵消热吻带来的炙烫和痛觉。

大衣掉落在地,被他踩了一脚,不管不顾地贴近。凉意沿着被掀起的卫衣下摆钻进去,激起腰腹的战栗,他触到轮廓分明的马甲线,再向上,却被抓住手腕。

她甚至不敢看他一眼,倾身投进他怀里,不让他再做什么动作。

“……天还没黑。”

他垂首在她纤弱的脖颈边,问道:“有什么关系?”

她忽然仰面望他,带了点儿固执地问道:“你喜欢我吗?”

他皱了皱眉:“发生什么了?”

聂廷昀飞速地在脑海里回顾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

她私自报比赛的事,他不再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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