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啸麒看着他，一直看着他，默无表情。
好长段时间过去，岑寂中终于有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叹出。
“燕归，那是妖啊。”颜啸麒说，满是无可奈何。
“十八年前，仙宗门列与妖族大战，颜氏宗门因与兰氏联姻而处于仙盟的水生火热之中，各种质疑的声音与‘兰氏前任继承人与一只猫妖私奔’一事混杂，那时那情，为父乃颜氏一家之主，不得不作出决断。”
“可父亲在乎的苍瀚颜氏不是以仁正为训么？妖族人族不都是苍生万灵么？”
“家训啊，什么是家训？”颜啸麒摇头，“燕归，你比蕴儿早熟太多，苍瀚城里大大小小的事也有打点，可那只是苍瀚颜氏的一部分，当你坐上家主的位置时你自然会明白，这家训存在的意义。”
“我是不懂家训的意义，苍瀚颜氏暗地里打理的脏活累活我也只一知半解，可我最不懂的还是父亲杀了那只猫妖的真正的意义。”
“人心啊，燕归，你懂的，你只是想听为父亲口说出来|罢了。”
颜啸麒摇头，叹声道，“燕归，十八年前的那个战乱四起的年代可不比现在，莫说人族妖族之分，所有生灵的性命都如同路边石子般渺小。”
“为父在战场上杀过妖，斩过魔，降过鬼，甚至......还取过与妖结合之人的性命，妖族也同样灭杀过我们的人，其中有该死的，也有不该死的，但到了最后什么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还重要么？”
“我们所要守护的不都是自己身边的人么？”
颜啸麒顿了顿，默了片刻接着道，“那时‘兰家前任继承人与猫妖私奔’一事传出，兰家立即被仙门百家血洗，清歌乃百连兰氏家女，苍瀚颜氏必定会因此同累。”
“若为父当年不拿那名猫妖之死重竖苍瀚颜氏的信义，那苍瀚颜氏在仙宗列门里当如何？苍瀚颜氏上下弟子当如何？府邸中上下百人当如何？分家子弟又当如何？”
他看着颜燕归，那张和颜蕴一模一样的脸上带着的淡淡微笑。
“曾以为你与蕴儿最大的不同在于你惊人的天赋，后来为父以为是在于你明事理、知变通，现在想来......也如此，确实，你和蕴儿最大的不同就是你太聪明了，太明事理、知变通了。”
“是很早以前就知此事了吧？”
颜啸麒笑，苦涩意浓，“我老啦，也渐渐记不得燕归是何时开始以礼疏人的了，但我想，燕归也是从那时候知道此事的吧？你知道的事多，想问为父的事也多，可问了又能怎样呢？倒不如像蕴儿那般，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提。”
颜燕归没管父亲说的话，继续道，“所以，父亲当真诛杀了那只猫妖么？”
“十八年前，盟约已毁，其乃妖，当诛之。”
“那父亲杀那猫妖时，可知那只嫁于猫妖的兰氏继承人乃娘亲的亲生姐妹？可知......”颜燕归顿了顿，“那只猫妖是娘亲的心上人？”
“嗯。”颜啸麒点头。
一个字的腔音，不重不轻。
颜燕归眼睑轻颤，一时间微笑尽褪，酸意讥讽，“那父亲有何资格过问娘亲身体如何？有何资格关心娘亲？”
是啊，没资格。
颜啸麒自己也清楚，他看着颜燕归，见着少年的面上终于有了少年自己的情绪......他突然有点欣慰。
和颜蕴同样的脸骨，和颜蕴同样的轮廓，平时的颜燕归只会微笑，和作为他父亲颜啸麒的谈话都公事公办，用最好的礼仪做最远的疏离。
颜啸麒把他所有的心思都花在这个儿子上了，以至于他大多时候都忽视了另外一个儿子。
同样是他的儿子，虽然颜蕴天赋平平，有些愚笨，但颜蕴心思单纯，又如明镜，在颜燕归的呵护下一直都如同其他世家子弟般地生活......会因为整天看书而痛苦，会因为练不好剑而生闷气，会因为没出过家门而使性子般的偷溜。
是颜啸麒曾经想成为但没能成为的人。
在他看来，优秀的颜燕归才是两个儿子里最令人头疼的孩子，不是因为颜燕归在颜啸麒不知道的时候知晓了他与兰清歌的事，而是因为颜燕归这个孩子太独立了，且这个孩子所有的作为都是为了他的弟弟。
颜啸麒是知道颜燕归假公济私的事儿的，也知道颜燕归对于颜蕴的各种呵护......说是呵护，更像一个金丝雀的囚笼——
颜燕归将颜蕴保护得很好，藏书阁里那些对于人世美好幻想的话本是他放进去的，颜蕴需要恶补的宗卷仙法也是他放进去的。
颜啸麒将颜燕归的各种行为看在心里，看着这个扬笑的孩子用更加冷漠的方式推开周围人，用日渐成熟的风范处理颜氏私底下的脏活儿，他看着这个孩子变得越来越有心机，越来越精通算计，越来越会打理门宗之间的事务。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颜蕴看不见世间的嫌恶肮脏，让颜蕴以为苍瀚颜氏当真如同静室里的家训般刚正不阿。
但颜啸麒其实并不想他的孩子这样，他只希望他的孩子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
就算像颜蕴那样被宗门弟子胡说也好，被人看不起也罢，为父并不需要你们做什么惊为天人的事，因为这一切都会在为父去世前打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