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主任没等来老陈“扶自己上位”——老陈这天突然宣布提前退休了，理由是闺女大学毕业了，自己要跟着孩子享受人生，不干了……
南浦分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老陈不缺这点工资，他家的一把酸枝木椅子，都够中层经理半年的工资，何况他家不止一把。他收藏酸枝木，这些年倒腾这些个家具，在市中心少说也有五套房。
现在，接替这个岗位的人毫无意外是程伟。
“这是计算机专家被黑得最惨的一次。”看到聘任文件，任文寒酸道。程伟可不这么看，他只开心自己终于可以搬进个正儿经的办公室，有模有样地“上班”了，舒坦得不得了。
“看给你嘚瑟的，那先给我换个新椅子呗，你看老陈‘遗传’给你的那把人体工学椅，跟水哥的一样，我也要！”吃完午饭，任文捉住正上楼去的程伟。
“哎，任大小姐，这事儿啊，你算找错人了！”程伟大模大样地打气管腔。
“咋滴，咱在这工作一天，就要享受一天企业关爱员工的待遇。那话怎么说来着：工人为企业付出的是有偿劳动！”任文理直气壮。
“理是这么个理！我刚刚的意思是——你找对人才能办！”程伟坏笑着，用眼神儿撇了撇爬楼梯上来的水哥，两人顺势往墙根一贴，让后者先过去。水哥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也不看人，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去了。
“买把椅子管他什么事？之前不都是老陈包办？”任文不解。
“这你就看简单啦！刚刚吃饭时我下楼晚了一阵，就是水哥拉着我交代了几句，主要意识就是说，采购那摊子事情今后他亲自来做。当然，我非常理解，谁不想不干活白拿工资呢，嘿嘿……”程伟笑道。
任文虽然懊恼，一时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只得点点头：“行吧，我就勉为其难跟你换换吧，我不嫌弃那是老陈的‘遗产’。”说完，一溜小跑抢椅子去了。
早在十几年前，国企开始扩招大学毕业生。随着一年年入职的新人越来越多，培训工作也系统化起来，多岗位历练、导师一对一帮扶、活动丰富的团委和工会……等等。一句话：新员工受到的礼遇很隆重！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顶着本市某区数学单科状元的名号，水哥当时也是颇为耀眼的一个。
可实习期还没过，水哥的光环就彻底消失了——讲话的时候唯唯诺诺、眼神闪躲，大家纷纷议论这是学傻了？当然，这种鄙视主要来自他年纪轻轻就秃了的头。
水哥其实不傻也不笨，说到底，他是吃了亲爹的亏。那个精明的老会计一辈子最重要的事除了炒股就是逼儿子读书，日复一日的亲自辅导、伴读，得空就讲授自己的“成功学”，这些技能以及随之灌输的思维模式（也可以直接说“三观”），成为水哥自以为颇具天资的底气。
新员工入职第一年都分配宿舍，套房里给个单间。同住的舍友很快就发现这货不合群。刚工作的年轻人们可支配的钱一下子多得花不完，又没父母天天管着，业余生活相当丰富，下了班三五成群的聚餐、唱歌、打球、看电影……
最开始他们也喊上形单影只的水哥，但他总是很无趣，甚至有些破坏气氛。比如，总是炫耀一些奇怪的想法，会在KV跟服务生理论“你们这个套餐就是骗人——你看看，我买两份低价的更划算，你推荐的很多都是虚的，你们就是要坑我钱！”讲完，水哥回过头对大家露出胜利者的笑，这就很尴尬，一来二去，大家就开始担心气质诡异的水哥心理不正常。
国企没有秘密。于是，试用期的评估结果出来后，人力部也不顾虑在新人栽培上的政治正确了，把水哥安排到了该公司最适合他的岗位：给财务助理贴发票。
那个年代电子发票还没有盛行，员工的交通补助、生活补助、医疗保险等零零散散的发票都是要逐一贴在A4纸上，并做好台账登记，事情非常琐碎，领导讲了：作为数学状元，你做这项工作绝对能发挥个人优势！
水哥虽然憋屈，却也只“是是是”的点点头。这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让领导肯定了自己决策的英明，他颇为放心的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出了堆满票据箱的窄小办公室。
日复一日的贴发票让水哥倦怠了，他决定捡起他的特长——学习，他要考证！学习让他有存在感，让他安心，让他觉得自己像少林寺的扫地僧，就等时间到了，门一打开，自己抱着一摞金灿灿的证书，在光辉笼罩下大步踏出这间暗无天日的办公室，径直走到领办公室，“啪”地一甩，仰起头憋足了劲儿，用鼻孔吐出了几个字：我要调走！
他不敢说辞职，只能想着调走。当他跟自己的爹说起这个打算时，他爹有些心慌：“孩儿啊，你都参加工作了，可不能只顾着学习啊！”说话间，焦心的水伯就辗转关系找到当年南浦分公司的一把手，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儿子太屈才了，您可得把我儿子调到您身边，以我儿子的能力将来一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也是您培养有功啊……”
领导一脸困惑的听他颇具戏剧性的台词，盘算着如何把人打发走，还没开口，水伯便撒起泼来：“鄙人小舅子在华文中学当校长，巧了，跟提拔您的王总是好朋友，这不马上开学了，我家帮王总儿子拿到了入学名额，这可是数得着的市重点中学啊……王总客气啊，非要感谢咱，想关照关照这个大外甥。可是你看，王总在省城，离家太远，我就寻思着孩子在身边安稳，不如就安排来南浦吧。都是亲戚朋友，我也就腆着老脸来找找您。”
领导笑了一声，招呼秘书倒茶。
半个月后，水哥被调来当这个领导的助理。毕竟是“自家孩子”，工作体面，还要轻松，这种端茶倒水，做做会议记录的岗位太适合不过了。只是让领导没想到，稍微有点眼色都能做的工作，水哥做不来，屡屡办事不周全。
当年国企的岗位没有现在这样丰富，水哥作为助理也兼差给领导开车。限速的路段他只敢开，遇到下午的会议领导就不能午睡了，提前半个小时出发总还是踩着点到。领导怕耽误事，自己开了两次，再然后就雇了个司机，水哥只提着包闲坐在陪同。挡酒的事就更不用提了，这个形象，领导是万万不能带上酒桌的，于是水哥就负责点菜，然后缩回到车里抱紧烟和酒，随时要补了再奔去酒桌旁呈上……
两个月不到，领导受不了了。“自家孩子”又怎样？换岗位！刚巧办公室负责薪酬的女员工要生孩子了，水哥的数学状元又被拎出来说事：算工资最合适，发挥特长而且不用跟人打交道——人岗匹配，这又是办公室的核心业务，情面上算是非常过得去了。这个事顺利解决。
水哥在薪酬岗位上从此踏上了被更多人嫌弃的漫漫征途，算错工资的事月月发生，他在白眼和唾骂中千锤百炼。这些锤炼，让水哥默默练就了另一个高端技能：抗压能力！
彼时的国企，很多人早已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不愁吃喝也不看工资单，很多人并不去细细计算发的对不对。可总有较真且不好惹的，或者指望这一碗饭养家糊口的，一到月底这些人就常常来嚷嚷。这个时候，水哥总是摆出一副可怜相，怯懦的重复着“下个月补，下个月补”。他也不看你，只盯人家旁边的空气小声道歉，让人无处发火。
毕竟大家都知道水哥是关系户，吵吵嚷嚷过后老实回去等下个月兑现。也有些厉害的人扬言要打断他的腿，却也没有付诸行动。
算了几年工资，出错慢慢少了，抑或是大家都习惯了，对齐要求低了，当彼时的办公室主任辞职下海以后，领导看了一圈——办公室老的老少的少，个个都是按照“不做不错”就是个应付，没有培养价值，于是水哥就成了办公室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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