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云港市总像浸在淡青色的水彩里,育英中学的公告栏前挤着半圈学生,苏念的运动鞋尖刚蹭到瓷砖地面,就听见前排女生“哇”地指着红榜:“林砚居然放弃物理竞赛省队?去年他可是全市唯一入选的初中生啊!”
她攥紧书包带,目光掠过“省队候选人弃权名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钢笔水洇开的“林砚”二字边缘毛糙,像被橡皮擦反复蹭过,想起上周在操场看见他蹲在单杠旁画受力分析图,夕阳把他后颈的碎发镀成金色,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的弧线,比任何时候都要用力。
便利店的门铃在身后“叮”地响起时,她才惊觉自己站在“云港糖水铺”门口。玻璃橱窗里,林妈妈正往青瓷碗里舀椰奶,琥珀色的芋圆在奶液里晃荡,像串没穿好的珍珠。见她进来,阿姨擦着手从围裙兜里掏出塑料袋:“给你留的红豆双皮奶,你林砚哥今早还说你该来了。”
塑料勺碰着瓷碗的声音里,苏念忽然想起今早路过教师办公室,听见班主任叹气:“林砚妈妈递来的弃权申请,字都在发抖。”她低头搅着碗里的红豆,煮得软烂的豆子在勺尖裂开,露出浅红的芯——像极了林砚耳后的红痣在阳光下的颜色。
“阿姨,省队集训费很贵吗?”话出口时,双皮奶在碗里晃出细小的涟漪。林妈妈擦柜台的动作顿了顿,抹布在玻璃上留下道水痕:“说是要交实验器材押金,还有集训期间的住宿费......”声音忽然轻下来,“这孩子,总说不想给我添麻烦。”
便利店的暖光映着林砚的白衬衫,他正对着货架顶层的竞赛教材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拉链——那里挂着她去年送的小熊挂件,蓝围巾被磨得发白。苏念攥紧兜里的信封,里面是她攒了三个月的短跑特长生奖学金,申请表上“家庭困难”那一栏,她咬着笔杆犹豫了十分钟,最后画了个歪扭的笑脸。
“林砚!”她故意用钥匙串敲便利店冷柜,速冻饺子的包装袋上立刻凝起细小的水珠,“帮我拿最上面的鱼丸,我够不着。”
他转身时眉尾微挑,耳后的红痣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货架上的铝制风铃被穿堂风撞响,他抬手时,苏念看见他手腕内侧的红痕淡了些,却在袖口落下的瞬间消失不见。“又挑食。”他把鱼丸扔进购物篮,指尖掠过她手背,“昨天张旭说你训练时差点摔了?”
便利店的关东煮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苏念盯着漂浮的海带结,忽然把信封塞进他手里。牛皮纸上“育英中学奖学金”的红章还带着墨香,她指尖戳着他校服第二颗纽扣:“别装了,我都知道啦!这是我攒的压岁钱,借你当押金,拿了金牌记得请我吃半年糖水铺的芋圆。”
林砚的手指在信封上捏出褶皱,瞳孔里映着关东煮的热气,像片即将化掉的薄冰。她看见他喉结滚动,忽然想起上周在实验室,他偷偷把她的跌打药膏塞进她书包侧袋,包装纸上画着戴拳击手套的小熊,旁边写着“痛痛飞走”。
“苏念......”他的声音轻得像便利店门口的风,“这钱,你该留着买新跑鞋。”她晃着腿坐在塑料椅上,不锈钢勺子碰着搪瓷碗叮当作响。窗外的雨丝斜斜划过玻璃,把路灯的光揉成碎金。“少废话!”她叉起颗鱼丸塞进他碗里,鱼丸表面的纹路还留着她咬过的牙印,“你可是要拿金牌的人,难道想让我以后跟别人说,我青梅竹马是个连省队都不敢去的胆小鬼?”
关东煮的热气熏得人眼眶发潮,林砚低头戳着碗里的萝卜,炖得软烂的萝卜块在汤汁里晃荡,映出他泛红的耳尖。苏念忽然想起七岁那年,他把唯一的草莓糖塞进她兜里,自己舔着糖纸说“我不爱吃甜”,可后来她发现,他的课本里夹着整整一沓糖纸,全是草莓味的。
“其实......”他忽然抬头,便利店的灯光在他镜片上折出细碎的光,“我昨天去了趟旧书店,把初中的竞赛书都卖了。”声音像浸了水的火柴,“本来想凑点钱......”苏念的勺子“当啷”落在碗里,汤溅在校服袖口,却顾不上擦。她看见他手腕内侧的红痕其实是道浅疤,蜿蜒的形状像道未完成的弧线——和她课本上画的小太阳尾巴一模一样。“笨蛋!”她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疤痕的触感像片薄茧,“以后缺钱就告诉我,别总自己硬扛。”
便利店的门铃再次响起,穿校服的初中生涌进来,暖黄的灯光下,林砚的白衬衫显得格外干净。他忽然抽出信封里的信纸,奖学金数额被人用红笔圈住,旁边画着个举着奖杯的小熊,耳后点着颗红痣。“这涂鸦......”他指尖划过小熊的笑脸,“是你昨天在医务室画的?”
苏念慌忙去抢,却被他举高,信纸在风里轻轻晃动。她看见自己随手画的小熊脚下,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给我的物理天才——from永远的后援会会长”。便利店的电视在播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雨,她忽然想起上个月的雷雨天,他把最后一包感冒药塞进她手里,自己却在沙发上发着高烧。
“成交。”林砚忽然把信封塞进她书包,指尖掠过她画的小熊,“但这钱算我借的,等拿了奖金就还你。”他低头咬开鱼丸,汤汁溅在白衬衫上,却笑着举起碗:“不过现在——先欠着你一顿金牌庆祝宴。”
搪瓷碗相碰的声音里,苏念看见他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得这样明目张胆。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大了,雨点砸在便利店的遮阳棚上,像谁在轻轻叩门。她忽然想起物理课学过的能量守恒,原来有些温暖,从来不是单向的给予,而是像这碗关东煮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永不消散。
深夜的糖水铺飘着椰奶香,苏念蹲在厨房帮林妈妈洗碗,搪瓷盆里的水泡咕嘟咕嘟破裂。“阿姨,林砚小时候是不是特别爱哭?”她忽然想起相册里那张照片,七岁的林砚揪着她的衣角,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
林妈妈擦着案板笑出声:“那孩子啊,自从你搬来当邻居,眼泪就全留给你了。”她往保温桶里装新熬的红豆沙,“你十岁那年发烧,他蹲在床头守了整夜,第二天眼睛肿得像桃子,还骗我说‘沙子迷了眼’。”洗碗水溅在苏念手腕上,她摸着那道浅红的小太阳纹身,忽然明白为什么林砚总在雷雨天出现在她身边,为什么他的每本笔记里都藏着她的涂鸦。便利店分别时,他塞给她包水果糖,包装纸上用铅笔写着:“这次换我当你的错题本——所有难题,我来解。”
雨在凌晨停了,苏念翻开日记本,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新的一页画着两个身影,一个举着金牌,一个抱着跑鞋,中间是锅咕嘟冒泡的关东煮。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林砚正在台灯下修改省队申请表,押金栏旁边画着个小熊举着伞,伞下藏着行小字:“因为有人说,我是要拿金牌的人啊。”
窗外,启明星在云缝里闪烁,像颗未拆封的水果糖。苏念摸着兜里的信封,里面是林砚偷偷塞回来的奖学金,还有张字条:“你的跑鞋,该换了——by即将拿金牌的好心人”。她忽然笑出声,把字条夹进课本,那里还躺着他送的银杏叶,叶脉间的字迹被雨水洇开,却依然清晰:“你是我的解题密钥。”
这一晚,便利店的关东煮香气,雨水打在遮阳棚的声音,还有那句没说出口的“我会努力”,都成了十月末的云港市,最温暖的注脚。就像两人交叠的影子,在路灯下越拉越长,却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坚定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