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暑假的蝉鸣在潮湿的空气里黏成一团，苏念蹲在糖水铺的木台阶上，看林砚用粉笔在青石板画电路图。他衬衫后背洇着汗渍，耳后的红痣被阳光晒得发亮，像颗熟透的草莓嵌在苍白的雪地里。忽然，海风卷着咸涩的潮气扑进巷口，檐角的铜铃“叮铃”作响，远处的云层正压着海岸线缓缓移动，像块浸满墨汁的棉絮。
“要下雨了。”林妈妈掀开竹帘，往苏念手里塞了块冰好的冬瓜糖，“去楼上躲躲，你林砚哥刚把旧相册翻出来呢。”青瓷碗里的绿豆汤还冒着热气，苏念舔着糖纸抬头，看见林砚正站在阁楼的木楼梯上，白T恤领口松垮地滑向一边，露出后颈那道浅褐色的旧疤——那是初三帮她捡风筝时留下的。
雷声在天际滚过第一圈时，雨点已经砸在青石板上。苏念抱着枕头冲进阁楼，木地板在脚下吱呀作响，樟木箱的霉味混着旧照片的纸香扑面而来。林砚正蹲在藤椅旁整理相册，泛黄的相纸在他指尖翻动，露出七岁那年在海边拍的合照：她揪着他的脸，而他正往她兜里塞糖果，海浪在脚边溅起白色的泡沫。
“小时候的你像只小仓鼠。”苏念凑过去，指尖划过照片里自己鼓囊囊的腮帮，“总把糖果藏在兜里，结果全被海浪冲走了。”
林砚的手指顿在相册扉页，那里贴着张褪色的便利贴，是她小学毕业时画的简笔画：扎马尾的女孩举着接力棒，旁边站着戴眼镜的小熊，耳后点着红痣。“你记错了。”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相册里飘落的银杏叶，“那天我塞给你的糖果，你全分给我了。”
雨点砸在木窗上，玻璃震颤着发出细碎的响。苏念看见相册里掉出张纸条，泛黄的纸页上用蜡笔写着：“苏念念的第十颗糖果，是林砚给的。”字迹歪歪扭扭，末尾画着个咧嘴笑的小熊，耳后有颗红草莓——和她课本上的涂鸦一模一样。“原来你从小就会记仇。”她笑着戳他肩膀，却发现他耳尖红得比照片里的草莓糖还要鲜艳。阁楼的铁皮屋顶开始噼里啪啦响起来，雷声近得仿佛就在头顶，她下意识往他身边挪了挪，膝盖碰到他搁在地板上的手，凉得像块被雨水泡过的鹅卵石。
林砚忽然合上相册，起身去关木窗。海风卷着雨丝灌进来，吹乱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左耳后那颗红痣。苏念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上周在便利店，他偷偷把奖学金信封塞回她书包，字条上的字迹被雨水洇开，却依然清晰：“你的错题本，永远有效。”“害怕就数雷声间隔。”林砚递来条干毛巾，指尖划过她湿漉漉的发梢，“物理老师说，雷声和闪电的距离，等于时间差乘以声速。”
“那现在闪电和我们的距离是多少？”苏念接过毛巾，却故意凑近他耳边，“我数到第三声雷了，间隔两秒。”
他猛地退后半步，撞在堆满旧书的纸箱上。纸箱“哗啦”倒下，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错题本，每本封皮上都画着不同的小熊：有的戴着拳击手套，有的举着接力棒，耳后都点着颗红痣。“你……”她蹲下身捡起最上面那本，扉页贴着她初二时的一寸照，边角写着行小字：“苏念的错题，林砚专属解析。”
雷声再次炸响，这次近得让地板都在震动。苏念尖叫着抱住膝盖，却被林砚拉进怀里。他的白T恤还带着樟木箱的味道，心跳声透过肋骨清晰可闻，像面小鼓在她耳边咚咚作响。“别怕。”他的手掌覆在她后颈，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发尾，“我数过了，这串雷声在减弱，说明雨云在往东边移。”
阁楼的灯光昏黄如豆，苏念抬头看见他喉结滚动，镜片上蒙着层雾气。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他在教室外等她跑完八百米，羽绒服兜里揣着暖手宝，却谎称“顺路经过”。此刻近在咫尺的红痣让她鼻尖发酸，忍不住伸手触碰，指尖刚碰到他温热的皮肤，他就像被电到般猛地转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楼下传来林妈妈的喊声：“砚砚，把你小时候的漂流瓶拿给念念看！”林砚慌忙推开她，转身去翻找床底的铁盒。苏念望着他慌乱的背影，发现他T恤下摆沾着片银杏叶——那是她上周夹在他竞赛书里的，叶梗上写着“加油”。铁盒打开时，海风裹着雨丝再次灌进阁楼，吹得相册页哗哗翻动，停在某张泛黄的照片上：幼儿园的秋千旁，她踮脚给林砚别小红花，而他攥着半块融化的草莓糖，眼睛笑得像弯月亮。
“找到了。”林砚递来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张卷成螺旋的纸条，“初三那年在海边放的，本来想等你十八岁生日再告诉你。”玻璃瓶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苏念小心翼翼抽出纸条，稚嫩的字迹在泛黄的纸页上格外清晰：“希望苏念念永远开心，就算我不在身边也没关系。”末尾画着个举着伞的小熊，伞下躲着颗红草莓。她忽然想起刚才翻到的旧照片，七岁的林砚在礁石上帮她捡贝壳，后颈被晒得通红，却坚持说“我不怕晒”。
“傻瓜。”她把纸条塞回瓶里，指尖划过他手腕内侧的浅疤，“你明明一直在我身边啊。”雨声渐歇，阁楼的木窗上凝着水珠，像串没穿好的珍珠项链。林砚忽然指着相册里另一张照片：初二的元旦晚会，她在教室后排画黑板报，而他假装看窗外，镜片却映出她的身影。“那时候就想，”他忽然低头，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雨丝，“如果能一直这样看着你，其实也不错。”
苏念的心跳忽然漏掉半拍。她看见他从铁盒里取出个小布袋，里面装着二十颗玻璃弹珠，每颗都贴着便签，写着不同的日期：“苏念第一次拿短跑第一”“苏念在物理课画小熊”“苏念怕打雷躲储物间”……最新的一颗是昨天，便签上写着：“苏念把奖学金塞给我，像只炸毛的小兽”。“这些弹珠……”她的指尖抚过光滑的球面，忽然想起他课本里夹着的糖纸、错题本里的涂鸦、每次雷雨天准时出现的伞，原来所有的心事，都被他偷偷封进了这些小细节里。
阁楼的铁皮屋顶传来雨滴滑落的声音，像谁在轻轻哼唱。林砚忽然站起身，从衣柜里取出件淡蓝色的衬衫：“换上吧，刚才淋雨了。”衬衫领口处绣着个极小的太阳，针脚歪歪扭扭——是她去年生日礼物，当时他嫌弃地说“幼稚”，却一直好好收着。
换好衣服出来时，苏念看见林砚正对着相册微笑，指尖停留在那张海边合照上。她忽然想起物理课学过的共振现象，原来有些频率，早在童年的沙滩上就已注定——他往她兜里塞糖果的手，她揪着他脸的笑，都在时光里酿成了最甜的共振。
“林砚，”她忽然开口，望着他耳后的红痣，“你说，漂流瓶里的愿望，真的会实现吗？”他转头看她，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整个夏夜的星光。“会的。”他说，指尖划过相册里两人交叠的小手，“比如现在，你就在我身边，而我……”话没说完，楼下传来林妈妈的喊声：“快来吃糖水！今天是你们小时候最爱吃的红豆沙！”
阁楼的木楼梯在脚下吱呀作响，苏念望着走在前面的身影，衬衫口袋里还揣着那瓶漂流瓶。雨点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糖水铺的灯牌在暮色里亮起，暖黄的光映着林砚耳后的红痣，像颗永远不会褪色的草莓——就像他藏在时光里的心意，终于在这个雷雨天，悄悄发了芽。
这一晚，红豆沙的甜香混着雨水的清凉，旧相册的纸香裹着童年的回忆，在糖水铺的小阁楼里静静流淌。苏念望着对面低头吃糖水的林砚，忽然明白，有些喜欢不必说出口，就像他往她兜里塞糖果的手，就像她揪着他脸的笑，早已在时光的沙滩上，留下了最深的印记。而那个装着漂流瓶的铁盒，终将随着岁月的潮水，漂向属于他们的，永远晴朗的明天。